第七章 密云暗涌(2 / 2)

瓷骨(全) 酒澈 8870 字 2020-03-28

果然,淮王面色微变,往事已逝,痕迹却未被抹去。半晌,他的情绪平复了几许,缓缓叹道:“真是孽缘。”他的神情已有困倦之意,言语中却仍在坚持,“莫要行无望之事。她是戴罪之身,做妾做妻都不可,你若是真舍不得,像从前一样做个没有名分的通房伴你身边,也勉强可以,但还不能声张。”

朱见濂想起沈瓷那一双灵动眼眸中偶然透出的坚决,摇头道:“她不会愿意的,也委屈了她。”

淮王冷笑:“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挥手招来了护卫长,吩咐道,“传令下去,所有护卫,一律召回。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再轻举妄动,就算是世子下令也不行。”

朱见濂连忙阻止:“若是没了这些护卫帮忙,我要如何寻得她?又如何确保她的安危?”他像是急了,似要同父王掏心相告,“孩儿这些年,从未遇见如此倾心的女子。说来,还是父王您将她送到了我身边。那些世家女子在我看来索然无味,唯有沈瓷与孩儿情谊相投。若要舍弃,便如肝肠寸断。”

“肝肠寸断?”淮王默默重复着这个词,心中甚是惊诧。自己这个儿子,有情绪从来不会直白诉出,可如今为了一个女子,竟是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淮王面色上仍是冷峻,心中却渐渐舒了一口气。为了一个女人在京城大动干戈,总好过暗地里不声不响地筹谋。

思及此处,淮王的语气缓了缓:“也罢,你这些日子好好休养。调兵遣将的事,在朝觐之前,不宜擅动。待结束了朝觐,我们再讨论此事。”

“可是,父王……”

“好了,我累了,你下去吧。”淮王摆摆手,不再听朱见濂解释,闭目养神。朱见濂没有办法,僵立片刻也不见淮王回应,只得退出了屋子。

待屋门被合上,淮王霎时睁开眼,瞧着朱见濂映在窗棂上的影子渐行渐远,才低低叹息:“如今,让他被女色所惑,也是好事。他这样痴迷不已,在京城只顾着寻找沈瓷,我倒也能放心了。”

淮王并不知道,朱见濂回了房间,那副焦急的面孔立马变得凝重起来。他唤来马宁,吩咐道:“父王想必已经放松了警惕,你告诉杨福,可以开始筹备了。”

马宁抱拳领命,应承下来后,却又语带犹豫地问道:“那沈姑娘……”

“找,当然要找。”朱见濂答得斩钉截铁。在淮王面前,那不加掩饰的夸张词句是违背本性的戏码,可这情谊,是掺不得假的。

小王爷翻遍了京城寻找的小瓷片儿,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座偏僻的民窑瓷坊内,执笔描绘。

她猜得到朱见濂会随淮王来到京城,但绝对猜不到他正在寻她,亦不敢奢望什么。窗外,簌簌微雨落下,她嗅到空气中湿润的泥土气息,侧目望着雨中迷雾。水珠一串一串从房檐上落下,枯树的影子映在积水里,有淋湿的鸟雀叽叽喳喳地鸣叫,翅膀扑扇出一阵又一阵的风。

汪直举着一把伞,仍是白衣,虽然行于雨中,却未将衣裾染上丝毫水色。

他来到了这间瓷坊。

远远地,便瞧见沈瓷纤细瘦削的身材,隐在雨帘之后。汪直走近了几步,见她将一件花口瓶器放置在腿上,弓下身来细细描画。她穿的是男装,却掩不住面庞的清秀,细腻白净的肌肤因吹了冷风泛起微红,桃花瓣一样的嘴唇晶莹温润,如同上了釉一般光滑莹亮。可这一身干练朴素的男子着装,又为她平添了几分英气,倒也显得十分融洽。

汪直收了伞,大步走到沈瓷面前,也不怕吓到她,直接用修长有力的三根手指敲了敲桌面,笑着打量她。

沈瓷被这突然伸出的三根手指惊了一跳,抬头才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汪大人,您怎么来了?”

瓷坊中除了沈瓷,还有四五人,汪直也不见外,在这小瓷坊里绕了一圈,点点头:“你倒是真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若不是你在侍婢那儿留下了去处,我还真不容易找得到。”

沈瓷笑道:“京中之事,还有什么是汪大人不知的?”

“这话说得挺对。”汪直捋了捋袖子,坐下来,细长的眉毛轻轻挑起,眼睨着沈瓷道,“上次你问我淮王入京述职一事,现下,淮王已经带着世子入京,正等候朝觐。”

沈瓷握笔的手不禁一颤,复又镇定笑道:“此事与我无关,当时提及,只不过好奇而已。”

汪直盯着她看了两秒,然后侧过头,将伞沿的雨水抖了抖。他的话其实只说了半句,作为西厂提督,他不仅知道淮王携了世子入京,还知道淮王进入山寺习仪后,淮王世子却整天游荡在街市的各个瓷铺中,且拨了大半侍卫,走街串巷地寻找一名女子。

那女子没有画像,却有一个精致的名字——沈瓷。

汪直不相信,这只是凑巧同名而已。

可是,看眼下这状况,沈瓷是不会说实话了。而他,原本是存了提醒之意,也在这雨雾迷蒙的一瞬间,突然不想再多嘴说那后半句。

他将目光移到了沈瓷绘了大半的瓷画上。

画的是万壑松风,却不似一般画者将松画得挺拔粗壮。在她笔下,这松是柔弱细瘦的,沾了女子气,却吹不弯腰。其笔墨秀劲,柔中带刚,去繁就简。汪直侧过头望她:“谁教的你画瓷?”

“我爹。”沈瓷答。

“别唬我,这画风,我看着甚是熟悉。”

沈瓷想着汪直在宫中多年,或许也与工部画院的人有过接触。他救过她的命,且在日常的相处中加深了信任,遂答道:“不瞒汪大人,沈瓷师从孙玚先生,不知汪大人可曾听说?”

“是从前工部画院的孙玚先生?”

“正是。”

汪直恍然,心中顿悟:“孙玚先生的画艺,值得人钦佩,你既然是他的学生,自然也是不错的。”

他看向沈瓷,伸手过去摸了摸那幅画,食指摩挲了两下,心中一念乍起,问道:“你可想进入工部画院?我可以帮你。”

“工部画院?”沈瓷睁大眼睛,四下看看,见周围人时不时朝这边打量,只得将汪直拉到屋外檐下的僻静处,低问道,“工部画院,还能收女子?”

汪直道:“不能。”

沈瓷微张着

嘴,心中陡然生出些无奈,垂下眼道:“那我怎么可能进得去……”

汪直斜睨了她一眼,指了指地面上的一汪积水,道:“自己照着倒影看看,你是女子吗?”

沈瓷愣怔的瞬间,已被汪直拎起衣领往前推了两步,脑袋朝下摁,正正看着自己水中的影子:面目清秀,不施妆容,不正是个清俊瘦弱的小少年嘛!

沈瓷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叹息一声:“终归是女子,身子骨架小,在宫中那样的地方,还是担心自己会不小心露出端倪。”

“那可以淡化。”汪直肯定道,“若你愿意,可扮成宦官入宫。”

宦官中的一部分人,时常带着些女子气息,露点儿端倪也少有人会较真,顶多有士大夫在背后嘲弄几句,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

沈瓷思虑片刻,又问:“如果去了画院,我需要做什么吗?”

“明面看来,是伺候画院待诏们作画,听候画院当官差遣。”汪直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容,又补充道,“不过,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现在画院也不差你这么个人手。”

沈瓷淡淡一哂:“那我进去干吗?若是为了生计,如今我在这瓷坊,过得也挺不错的。就算有一天被发现是女子,也不用像在宫中一样提心吊胆。”

汪直眼都不眨,双手负立,慢慢道:“你不知道吗?御器厂的瓷器图样,都是工部画院提供的。”

沈瓷呼吸一滞,已多了些迟疑。

汪直的眼睛唇角勾起得逞的笑意,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又将筹码加大:“你若是真能做得好,我可替你将瓷画呈于万贵妃,若能得到褒奖,你之前犯下的错,只不过是一句话就可消除的事。”

其实,根本用不着万贵妃,汪直若是想,自己到皇上跟前说两句,也必定不成问题。因为皇上早年无子,几乎是将汪直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凡事都相当宠溺。早先沈瓷的罪责定下来时,汪直是不屑去管;可如今,他却突然变了想法,想将她带进宫去。

沈瓷听了这话,是真的心动了,低声轻问:“皇上亲自下的口谕,也能一笔勾销?”

“这是自然的。”汪直不以为然,率直道,“皇上为了万贵妃,可不顾伦常纲理,让你这么个小宦官将功抵过,又有何难?再者,你也不一定非要穿出自己的女子身份。”

沈瓷认真想了想,就在汪直满心以为她即将答应时,沈瓷却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汪直这下奇怪了:“为什么?你不是一心想回御器厂吗?既然回不去,能画出瓷器上的图样,也是差不多的。”

“可是,一旦入了工部画院,我便很难再出宫,也做不了瓷了。”

汪直方才那高高扬起的眉毛蹙了起来,她拒绝了他好心的提议,他却反倒有些急了:“你在这僻静的小瓷坊,也难有出头之日的。”

“你的提议,我很心动。只不过若是做了宫中的假宦官,今后恐怕没法再制瓷,只能困在宫墙之中。我爹的夙愿,便实现不了了。”沈瓷叹息道,“再者,我也并没有把握,能让万贵妃喜欢。”

汪直看着她,又侧目看着雨中的一株幼芽,心中转了个弯,反问道:“你看我每日宫内宫外来去自如,像是困在宫墙之中的人吗?”

沈瓷摸了摸自己的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是你,我等小人物,哪能如此……”

汪直洒脱地挥挥手,语气嚣张:“我能你就能,你是我安排入画院的人,是我西厂的人,不归朝廷的条条框框管辖。我出宫时,你随我便是,想走就走,不需那么多规矩。”

沈瓷眼睛一亮,诧异地问道:“这样也可以?”

汪直的嚣张傲慢全然不减:“西厂是什么地方?我听外面有人说西厂的建立,是为了与东厂相互制衡,完全是放屁。我西厂从一开始建立,就是一家独大,东厂完全没有可比性,把锦衣卫和东厂压得死死的,做的都是最机密的事。我要带个人出宫,还有谁敢说什么?”

他语气轻狂,气度却不减。沈瓷心底一阵喜悦,一阵感激,还有一阵仰慕,终于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那,那我以后,就跟着汪大人混了……”

汪直见她终于被说服,亦是一阵喜悦,爽直道:“没问题,包吃包住包推荐。你收拾下东西,明日便随我入宫。”

沈瓷换上一身新装,在汪直的指示下,打扮成宦官模样,于次日清晨入宫。

瓷坊的工作没有辞去,在周围租的房子也没退。老板本不愿,但汪直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老板早知他恶名,也不敢再说什么,战战兢兢地同意了。

沈瓷在汪直的安排下,顺利进入工部画院,连任何审核都没有,很快便一路顺当地办妥了手续。

沈瓷办理完相关手续,进入工部熟悉各司情况,汪直则收到旨意,被万贵妃召入后宫。

沈瓷是女子之身,到底还是会有别的担心。她同办理手续的人打探了几句,得知工部的宦臣都是两人或三人一屋,不禁心中为难,不知自己会被如何安置,试探问道:“这儿可有一人独居的房间?小些破些都没关系,我不喜与人同住。”

那人抬头看了看她,心道,汪直身边的人,果然要弄出点儿特立独行的事,面上却还赔着笑:“沈公公,你是西厂的人,在这儿挂个名而已,不需与工部的其余宦臣同住一屋。”

他那句恭恭敬敬的“沈公公”,让沈瓷头皮发麻,别扭地转了转手腕,反应了一阵才再问:“那我住在哪儿?”

那人摆出一副讨好的嘴脸,欠身道:“汪公公方才留了话,把您安排在西厂人员的住处,大抵是离他比较近的地方。汪公公现在正受万贵妃召见,走得匆忙,说等他回来,亲自带您回去。”

沈瓷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望着那人谄媚的嘴脸,心想汪直的权势和威望还真是不假,在这宫中,有他庇护,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汪直迈入殿内,万贵妃正侧卧在榻上,用一根麈尾逗弄着懒洋洋的白猫。她头戴紫金翟凤珠冠,只着一袭玫红色镂金百蝶穿花云缎衣,那绣花精致的立领,衬出她保养得当的面容,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

“娘娘。”汪直开口唤她。

万贵妃用麈尾末端的羽毛轻轻从白猫的头顶一路滑下,直到尾巴。猫儿被羽毛逗得舒服了,趴在她身边,闭目小憩。万贵妃这才抬起头,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你来了。”

她一边伸手逗弄猫儿头上的软软细毛,一边说道:“许久不见你,最近皇上交给你的事,不少吧?”

汪直道:“近日宫中五行灾祸不少,宫外又出现了‘妖狐夜出’的诡异,便少了来探望娘娘。”

万贵妃用手肘支起身体,汪直便上前去扶,待万贵妃站起来,又稍微理了理头上珠冠,才松开了手。万贵妃将白猫抱在怀中,看了看汪直,笑道:“本宫还以为皇上替你建了西厂,权势滔天了,眼里便没了我这个娘娘了。”

“娘娘说笑了,汪直幼时便在您的身边,有娘娘的关照和宠爱,才有今日。”汪直的眼睛澄明莹亮,说的是谦恭的话,却不显谦卑。

万贵妃这才舒缓了神情,目光从容地看着他:“随口说两句罢了,最近皇上事务甚忙,本宫也是闲来无事,无聊得紧。”

万贵妃觉得手有些酸了,将手中的白猫转给汪直,站立了一会儿,似想起了什么,眸中的凌厉之色渐渐浮现,问汪直道:“封地的藩王,最近也是先后都来朝觐皇上了吧?”

汪直颔首道:“是,都是往常旧习。”

万贵妃的手指如同春葱凝露,抚着下巴,若有所思:“淮王今年可来了?”

“已至京城,安排了后日朝觐皇上。”

万贵妃轻哼了一声:“今年,他可还像上次那样不长眼睛?”

“想必是不会了。”汪直答道,“他应当知道上次的事触犯了娘娘,此次带的是世子觐见,没有任何女侍。”

“还算他识相。”万贵妃的丹凤眼越眯越长,染上几丝狠戾,“没办法,谁让皇上上次看中了他的美貌贱婢。为防这些贱女人诱惑勾引圣上,只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顿了顿,万贵妃又问,“对了,上次处置了他那个贱婢后,淮王没意见吧?”

汪直道:“淮王并未追究。”

万贵妃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意:“谅他也不敢有任何意见。这次淮王前来,你替本宫看好他,若是这次他小心守矩,便赐点儿金贵东西给他。”

汪直答了一声“是”,心中略微恍神。提及淮王,不禁想起那满京城寻找沈瓷的淮王世子。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他思虑的空当,万贵妃已走到近前,从他手中抱回了白猫,道:“你最近事务繁多,便先去忙吧。若有什么事,随时来向本宫禀报。”

汪直颔首,领命退去,待行至门口抬起头时,不经意回头一望,恰看见万贵妃手中的白猫,睁着一双幽深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汪直离开万贵妃宫中,已是日近黄昏。

他乘上马车,脑中还想着淮王世子走街串巷寻找沈瓷一事,再结合今日万贵妃所说之事,总隐隐觉得有事即将发生。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到腰上的佩剑,抬头看向此时的夕阳余晖,心中蓦然升起一丝不安。

他从来不是满腹心思的人,率性洒脱,傲慢无畏,很少有过所谓“不安”的感觉。他尚且年幼时,作为大藤峡叛乱中的瑶民后代,被俘入宫,从此便是一路荣宠。他并未花费任何心机,甚至不懂什么算计,全凭皇上和万贵妃的宠爱,在毫无身世倚仗的情况下,直接就坐上了宦者的最高职位,甚至是前无古人的赏赐。他这样一个人,身居高位,也并未花任何心思保全位置,又怎会了解所谓“不安”或是“惊惶”的滋味?

但是此刻,他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迷惘与失控。这种情绪让他觉得陌生,不愿再继续想下去。遂放下车帘,不再让窗外残景勾动自己的负面情绪。

马车行过工部画院时,他停下车,派人将沈瓷寻来。

未几,沈瓷穿着瘦瘦窄窄的宦官服饰,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来。汪直看得出,她有意挺直背脊,步子迈得比平日更大了些,似乎有意给自己添上几分男人气息。

终归还是个小姑娘,平日里看着再坚韧再冷静,还是有着可爱又谨慎的小心思。

汪直撩开车帘看着她,语带调侃:“沈公公,感觉如何?”

沈瓷浑身打了个哆嗦,见四周并无外人,才埋怨道:“我都听别人这么叫了我一天了,太瘆人了。到了你这儿,能不能别这么叫我,给我点儿缓冲。”

汪直朗声笑道:“行,那你说现在还能怎么叫你,总不能还叫你沈姑娘吧?”

“哎,你小声点儿。”沈瓷紧张起来,“我这刚进宫,可不能立马就被拆穿了。”

“知道了。”汪直笑着拉开马车的门帘,朝她伸出手,“上来。”

沈瓷余光看见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心底犹豫了片刻,佯装没看到,伸手撑着门框,一跃上了马车。

汪直迅速收回了手。

沈瓷自以为做得不露痕迹,却只是自以为而已。眼前这个从来率性直言的男子,这次却默默将她的这一行为收进了眼底,未置一词。

沈瓷为了掩饰方才的轻微尴尬,找话说道:“今日去观摩了画院画师们的作品,都很精彩,宫中不愧是人才会聚之地。”

“万贵妃是女子心思,这些画师画得好则好已,不一定能讨她的喜欢。”

“那万贵妃喜欢怎样的画?”

“精细的,小巧的,秀美的。瓷器也是如此。只可惜御器师大多是男人,缺乏女性审美,总易出偏颇。”汪直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背倚在车内的软垫上,。

沈瓷默默将他的话记下,再问:“那皇上喜欢的呢?”

汪直笑笑:“万贵妃喜欢的,皇上就喜欢。”

沈瓷想了想,轻轻挪了挪身体,离汪直更近些,低声问:“皇上为何如此宠爱万贵妃?我听说万贵妃比皇上大十七岁……”

“你怎么对这事感兴趣了?”汪直看看她。

“从前不在宫中,不关心这些。但如今到了这儿,听人提起,免不了想要多知道些。”

汪直本无心思议论帝妃之间的感情,可眼下瞧见沈瓷那双好奇的眼,轻咳了两声,还是开口道:“皇上两岁的时候,万贵妃便一直照顾他。因着土木堡之变,皇上的太子之位被废,亦只有贵妃娘娘陪伴他左右,不曾离弃。后来,先皇复辟,皇上重新被立为太子,但从此以后,便再离不开娘娘了。”

先皇朱祁镇两度登上帝位的曲折故事,沈瓷也是听说过的,此刻闻言,忍不住感慨:“皇上是痴情之人,娘娘亦是。在生命最灰暗时期,还能相互扶持、不离不弃,这段情着实值得珍惜。”她停了停,和汪直相处已久,竟是没了什么顾忌,话锋一转,想到什么便问了出来,“可是,我听宫人说,贵妃娘娘因爱生妒,自己无法生产,就想法除去了皇上几乎所有的子嗣和一些家世不显贵的得宠妃子,可是真的?”

汪直收敛下怡然的神情,陡然沉默。

他幼时被俘入宫后,最初便在万贵妃手下当差,后来升为御马监太监,也是亏得万贵妃的推荐。有时他也会得到她的命令,将被皇上宠幸过或者意欲宠幸的宫女除掉。

汪直迟疑良久没有回答,就在沈瓷心生悔意,觉得自己的问话触犯了他时,却听汪直声音沉沉,轻吐出一个字:“是。”

沈瓷愣了愣,见汪直脸色沉沉,也不再多问,另起了话题,闲闲碎碎地扯了些别的,终于抵达了西厂人员的住处,在汪直住所旁侧的一间单人房里,安顿下来。

又过了两日,淮王带上世子朱见濂,入宫朝觐。

沈瓷原本是不知道此事的,但按照礼制,中央六部需要各出几个宦官,前往迎候。迎候藩王朝觐是个累差事,仪式烦琐,流程冗长。沈瓷身在工部,又是新来的,这事她便赶上了。

“淮王的仪仗啊……”沈瓷喃喃自语,脑海中又浮现出小王爷那双又浓又深的眉眼,黑粼粼的,望着她,不言语,心魂便被摄了去。想到今日能再次见到他,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脚步虚浮。

她半清醒半惘然地,随同众宦官,去往西门,等待淮王一行的到来。

鼓声乍起,乐作混响,沈瓷等一众小宦官的前方,还站着文武百官,皆是身着朝服,侍立静待。淮王带着朱见濂,跟在执事者后,由西门进入奉天西门,威仪行来。

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沈瓷从细微的罅隙间看见了朱见濂。他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端庄礼服,发丝用上好的无瑕玉绾了起来,贵重中自有一份少年的勃勃英气。伴着灼烈的日光,更衬得他身量颀长,神清气爽,轩轩似朝霞举。

周围乐声大作,沈瓷却觉得天地都在此刻安静下来,再无任何声息。自从景德镇一别后,她便没有见过他,又怎能想到,再次遇见,已是世事轮转。从前她是他名义上的小宠,是他偏房里身份暧昧的姑娘,两个人隔得那样近,却是说不清的你来我往。而现在,他依然是他的淮王世子,她却成了宫中的小宦官,站在人群之中,远远地、无声地望着他。

锣鼓喧天,卷帘鸣鞭,沈瓷同众宦官一起跪了下来,恭迎淮王到临。她抬起头,看着朱见濂的背影越走越远,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胸口闷得窒息,直到周围的宦官用手肘碰了碰她,提醒道:“别看了,脑袋抬这么高。”

沈瓷垂下头,慢慢闭上了眼睛,将自己融在一片跪下的宦官之中,伏低身体,头埋在双臂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朱见濂行在路上,越往前,越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朝人群中看去。

随行的从官急了:“世子你看什么呢?文武百官都瞧着这儿呢。”

朱见濂没答话,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黑压压的一片,除了士大夫,便是宦官和侍卫。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转回身,莫名怅然,低低地对从官叹道:“走吧。”

淮王带着朱见濂行至殿前丹墀,等候圣驾。

皇上身着礼服,御舆而出。御史报了时辰,淮王等人各就拜位,行八拜礼毕,又呈奏折于谨身殿,将近年封地境况,予以详述。

万贵妃与皇后一左一右,立于皇上两侧,而汪直则站在万贵妃身边。

朱见濂一抬眼,便瞧见汪直那张脸,与杨福的确相当相似,几乎一模一样,可是,两人的气质相去甚远。即使杨福专门学习过汪直的言行举止,可那狂傲得眼里不容人的姿态,那飞得高高的眼角眉梢,却是学不来的。

他并未想到,汪直此刻作出的狂傲,也是因为看见了他。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对方,天空明净无痕,却有一团灰黑的乌云,已在两人之间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