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这些日子颇有压力,因着她初选时拉坯技术不精一事,在同期参加比试的御器师中备受争议,遭了不少白眼。若她是高官的女儿或者大型民窑窑主的女儿,这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还是个孤女,由此引起更多人的不满。
沈瓷不知作何解释,说自己不适应辘轳,只怕会引来更深的嘲讽,唯有将全部心神放在终选上,才能稍稍缓解复杂的情绪。
辘轳需要摇杆,配合着她转动摇杆的,是个刚进入御器厂的小窑工,名为殷南。配合得多了,两个人的交流也深入了些,时不时也会扯些闲话。
现下,殷南一边看着沈瓷画瓷,一边道:“沈瓷姐,听说终选时,高级御器师都会前来。这些人一手好技艺,平日里都在为他们专门配的制瓷间里,很难得见的。”
沈瓷问:“高级御器师,从前都不带学徒?”
“是,一般都是中级御器师带学徒,高级御器师专心为皇家制瓷就可以了。”殷南道,“高级御器师中,最厉害的便是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是得过皇上亲自褒奖的。只不过这些年或许是有些老了,皇上觉得制出的瓷器好是好,却没新意,总想要御器厂弄出点儿新花样来。”
沈瓷笑道:“皇上贵为天子,这样想是自然的。北宋时有钧瓷,南宋时有黑釉茶盏,元代有釉里红,咱大明朝永宣时期都有压手杯、双耳扁瓶这些创新。当今皇上是爱瓷之人,喜欢得紧,自然期望也高。”
殷南点点头,若有所悟,安静片刻后将目光转向沈瓷刚刚绘制的纹样,瞧着四下无人注意此处,压低了声音道:“沈瓷姐,老实说,我觉得你在瓷上的画技,并不比高级御器师差,你压力别太大,这次好好发挥,一定可以通过的。”他嘻嘻笑着,“到时候,就可以带上我去听听了。”
沈瓷得到他的鼓励,心里放松了几分,面上也有了笑容。两人又随意聊了几语,忽然听见旁侧有人发出疑惑的声音:“李公公今日怎么有闲心到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沈瓷果然听见了李公公那极具辨识度的、细细尖尖的声音。此刻,那声音中多了一丝谄媚,一丝讨好,向身旁之人示意道:“世子,人就在里面,您稍等等,我去给您叫来。”
沈瓷一听,手中的画笔蓦然跌落在地,她静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看见门外那人,整个人便定住不动了。
李公公往屋内瞧了瞧,沈瓷一身女子装束,一眼便能辨识出来。他走上前,把沈瓷往屋外请:“沈姑娘,世子找您呢。”
沈瓷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不由得慌张了,可心底里又带了点儿期待。她抬起头来,朱见濂已是背对着她朝前走去,似是不喜此处人多口杂,等着她追上去。
沈瓷在一道道异样的目光中,随着李公公往前走,纵然李公公万分心急地想要赶上世子,沈瓷也是不温不火地迈着小步。她的心跳得飞快,暗自揣测他今日亲临的原因。从前在王府时,若是无事,他尚且不会来寻她。如今来到景德镇,必定是有要事相告。
朱见濂在前面走着,久未见沈瓷跟上来,无奈停下了脚步。李公公一看这情形,心跳便漏了半拍,连忙催促沈瓷道:“你怎么能让世子等着呢?快,快点儿。”他面色焦急,眉毛都快拧成一团,沈瓷见了李公公这模样,想到自己今后还得在御器厂待下去,这才轻抿着薄唇快步追上。
待终于走至近前,朱见濂一看她这副忸怩模样,不禁笑道:“哟,姑娘这是怎么了?两个月不见,我还叫不动你了?”
沈瓷低着头,没敢说话。朱见濂竟是扑哧一声笑出来,问李公公:“这人我可以带出去吗?不碍事吧?”
李公公连声应道:“可以,当然可以。”说罢朝朱见濂鞠了一躬,自觉退下了。
沈瓷见没了旁人,悄悄舒了一口气,这才福身道:“沈瓷给您请安了。”
“哈,这下又知道懂规矩啦?”朱见濂打量了沈瓷一眼,白净脸庞,星眸皓齿,下巴小小尖尖的,似乎比从前瘦了些。
沈瓷扯动嘴角,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慢慢问道:“世子,您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朱见濂反问:“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很难吗?”他原本和悦的神情稍稍紧凝,再回忆了一遍她方才的问语,觉得这个称谓从沈瓷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又补充道,“你今后不要叫我世子了。”
沈瓷不解:“那如何称呼您?”
“像从前那样,叫小王爷便成。”朱见濂这话,许久之前便想同她说,奈何寻不得契机,自己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便再三作罢。他不喜欢沈瓷唤他世子,一来,这世子之位,原本就不是他所惦记的;二来,“殿下”二字,从她嘴里唤出来,总带着一种异样的敷衍。
他喜欢她唤他小王爷。小,王,爷,三个字拆开,柔情与臣服都在里面;三个字合起来,哪怕是她轻描淡写的声音,也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妩媚。
沈瓷闻言,也不问为什么,点点头顺从答道:“是,小王爷。”
她这样叫着的时候,习惯把“小”字的音拖得长一些,“爷”字的音微微上扬,转了个弯,绕得他心里曲曲折折。
朱见濂满意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柔软的发丝蓬松着,很是舒服。沈瓷感受到他异常亲密的动作,身体不自觉往后缩了缩,紧张地问道:“小王爷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念及自己刚觉醒的心事,朱见濂心下一沉,把手收了回来,只简洁道:“先出去再说。”
言罢,抬腿就往御器厂大门走去,待出了厂,才发现竹青等一干下人都候在外面。沈瓷看见竹青,顿时大喜,笑脸毫无顾忌地扬起来,大方唤道:“竹青!”
竹青也迎了过来,却是泪眼婆娑:“姑娘,你瘦了。”
朱见濂暗自腹诽,沈瓷见了别人都比见了他高兴,居然还敢声称喜欢他?他立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你如今住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沈瓷讶异道:“陋室寒碜,小王爷怎么能去?”她其实是想说,女子寡居,男子怎能随意进入?
朱见濂想了片刻,也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景德镇不比王府,市井流言毕竟是令人不愉快的事,遂改口道:“算了,我还懒得去了。去寻个饭馆吧,我有些饿了。”
沈瓷舒了一口气,这才给朱见濂指了方向,带他去了位于沈氏瓷铺旧址的那家饭馆。小二瞧着朱见濂器宇轩昂,赶忙迎上去,将朱见濂和沈瓷送入了饭馆包房,竹青等仆从则在大厅进食。
沈瓷听着朱见濂的指示,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她鲜少同小王爷一同进餐,如今看这情景,更不知他为何而来。想起两人上次临别之际的话语,沈瓷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窒息的猜测:他是即将迎娶世子妃的人,莫非此次,他是邀她去欣赏那位方家嫡女的天人之姿?
想至此,沈瓷心中微叹,却发现自己并未如想象当中那般难过。兴许是上次已被小王爷的话语刺得心灰意冷,又加上近日满脑子都是如何通过终选,便很少思虑儿女情长之事。二人身份上的差距是早已注定的,自己对小王爷的这点儿情谊,早看清楚,也就没那么多痛苦的奢望了。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朱见濂看她出神,开口问道。
沈瓷回过神来:“回小王爷,近日御器厂有一场选拔,若是通过了,可以跟随高级御器师学习。我来到御器厂的第一日,恰逢初试,侥幸通过,近日都在准备终试。”
菜没上来,酒倒是先端了上来。朱见濂给自己和沈瓷各倒了一杯,轻笑道:“去的第一日就通过了初试,意思是你在高手云集的御器厂也已经很厉害了?”
“并非如此。”沈瓷摇头,实话实说,“相反,初试时,我的瓷坯做得糟透了,是李公公看在淮王的面子上,放水让我通过的。”
这次朱见濂倒是惊讶了,半正经半逗弄道:“你之前送我的那两件釉里红,有客人来时看见了,称是价值千金。怎么到了御器厂,初试还得放水了?”
沈瓷眼前一亮:“您说那两件釉里红价值千金?”
“哎,你怎么就不听我的问题,光注意前半句话去了。”朱见濂失笑,挑眉道,“怎么?知道值钱了,舍不得送给我了?”
沈瓷的兴致已明显比刚才高了许多,唇边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不,既然送给了小王爷做大婚礼物,自然是真心实意,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这一次轮到朱见濂蹙眉,大婚礼物?他要如何告诉她,自己并未订婚,现在没有,在一段时间之内,也不会。他原本是想要在两人对饮正酣之时,借着双方的酒劲告诉她此事。上次在马车内,沈瓷一边告白一边拒绝的方式让他招架不住,由是,他希望当她听到自己那番话时,不要过于清醒,不要将困难盘算得那样清楚。再退一步而言,若是她一口拒绝,自己还可凭着酒劲为自己开脱。
可是,眼下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他也不欲再遮掩。正欲开口时,沈瓷却抢先回答了他方才那后半句所提到的疑问:“至于为何初赛差点儿被淘汰,其实是因为不习惯那种辘轳,没找准手感。”
朱见濂被她的话打断思路,只得顺着问道:“那你如今练了二十余日,找准了吗?”
因为被众多御器师明讥暗讽了多日,平日里又忍气吞声不肯解释,如今小王爷这么有耐心地提起,沈瓷顿时有了倾诉的玉望:“有些体会了,官窑的辘轳其实很好用,用熟了便觉得比之前的辘轳更顺手。”她兴致一高,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辣的灼烫感刺激着喉咙,更进一步激发了她的倾诉欲,“小王爷,您不知道,我一直都想要进入御器厂,这里的资源最好,技术最精,是所有爱瓷之人的梦想之地。如今好不容易进来了,又遇到了这样的机会,我真的很想把握住,一点儿也不想在终选失误。”
沈瓷的酒量不太好,一杯酒下肚,脸便红了起来,在两颊处染上了薄薄的红晕。她瞧着朱见濂不语,知道他在耐心地听,咯咯笑道:“我在淮王府的时候,就想清楚了,等我回到景德镇,一定要来御器厂,就算是先当个小窑工也没关系。我小时候,我爹便告诉我,做瓷就要做精品,粗制滥造的瓷器,是没有灵魂的。所以这次终选,我用尽心思去准备,就是想能跟着一位高级御器师学习,把官窑不外传的技术秘方学到手。”她眼中神采飞扬,说到兴处,却又低沉垂首,嘀咕道,“若是这次不能通过,便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再有机会……”
沈瓷抒发的是担忧之情与宏图之志,可这番话一点一滴落在朱见濂耳里,却让他的心境慢慢发生了变化。
朱见濂想,她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回到景德镇
,要进入御器厂,如今又全神贯注地为了父亲的遗愿努力……那么自己即将剖开的话语,岂不是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打乱了她的计划?他想让她跟自己回王府,便势必会要求她离开御器厂,按她如今对终选的重视,十有仈jiu不会同意,那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朱见濂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看着沈瓷,把到了喉咙口的话换成了鼓励:“你连釉里红都做出来了,在鄱阳的月瓷坊也能经营得生意兴隆,不必担心太多。”
沈瓷得到鼓励,展颐一笑,如同春花齐绽:“那便借小王爷吉言了。”
朱见濂亦牵强一笑,心头暗道,等等吧,好歹等到终选过去,才能让她腾出点儿心思谈别的事。
沈瓷已有些微醉,偏着头看他,似乎想了好半天,脑袋转过弯来了,这才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复又问道:“话说回来……小王爷您今日到景德镇来找我,总不会是想同我聊天的吧,到底有何事?”
朱见濂看着沈瓷微醉的神态,她的胳膊放在桌上,手扶着头,袖子滑了一半,露出白白净净的手臂,衬着她嫣红的脸蛋和嘴唇,孩子般的娇媚。
他自己要说的话,已决定推迟;而关于紫貂的消息,他却是说不出口。只沉默着,待沈瓷差不多吃饱了,才对守在门外的丫鬟说:“唤竹青过来。”
竹青匆匆进入包房,沈瓷朝她望过来,脸上还带着笑。朱见濂冲竹青微微点了一下头,她便明白自己需要说什么了。
无奈之下,竹青只得咽了下口水,喉咙动了动,屏息片刻颤声道:“姑娘……世子这次带着我们来,是想让你知道,小紫貂,前日去世了……”
沈瓷的瞳仁陡然收缩,笑容僵在半空,竹青心中酸楚,不敢看她的眼,只娓娓道:“本以为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过几天便好,可后来便渐渐吃不下饭,熬的药也不愿喝……最后世子命我将它埋在后花园的林子里,地处僻静,应该能让它好生安息……”
沈瓷愣愣地听完,眼帘也缓缓垂了下去,良久,才低声道:“多谢,多谢小王爷……”
气氛沉滞了下来,一丝风也无。竹青的话说完后,这桌席上的言语也已经耗尽。沈瓷的背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颓然坐在原处。沉默良久后,朱见濂站起身,轻声对竹青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回去了。”
沈瓷看了他一眼,心还在痛,但也不忘起身相送。待行至饭馆门槛处,朱见濂才回过身来,看着沈瓷的眼睛道:“过些日子有空儿,我再来找你。”
按照小王爷从前散漫的性子,沈瓷只把这当作一句客套话,脑子都没过,便应道:“恭候小王爷到来。”
朱见濂转身上了马车,没再多说。反是竹青握着沈瓷的手安慰半晌,待马车已经启程,才赶忙跟上了队伍。
车辇慢慢驶过长街,出城以后,人烟便稀少了。郊外的小路寂静无声,唯听见车轮辘辘的声响,搅人心神。
这一段路临湖,岸边草色青青,生长着一片繁茂的芦苇。微风缭绕,掀起一片碧绿的浪涛,也掩住了芦苇叶之后的景致。
朱见濂无心欣赏美景,只倚在榻上出神。突然,车身猛地一晃,领头的骏马打出一个响鼻,发出一声惊诧的嘶鸣。
朱见濂的头“咚”的一声撞到车壁,他原本便心情不佳,此刻撞得额角火辣辣地疼,不禁火起,一把将门帘掀开,斥道:“怎么回事?”
门边侍卫道:“有个人突然从一旁的芦苇荡走出来,惊了马。”
“好端端的,怎么藏在芦苇荡里?”朱见濂更是不悦,探出头去看,正瞧见一人坐在地上,面带惶恐,倒似被马惊着了。
侍卫上前,用脚踹了踹那人:“我家主子问你,你为什么藏在芦苇荡里?”
那人还瘫在地上,嘴唇发白,站不起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藏?我没藏啊……”
话音没落,两个侍卫已将他架起,扭送到朱见濂面前:“这人惊扰车驾,请您发落。”
朱见濂瞧着那人身材消瘦,衣服已破旧不堪,看起来十分可怜,摆摆手示意侍卫将他松开,问道:“你为何突然惊扰马车?”
那人露出惶恐的神情,连忙伏地道:“大人恕罪,小民岂敢惊扰大人的车驾?是小民在路上流浪已久,刚才进了这芦苇荡洗了把脸,本想顺带挖点儿芦苇根充饥,可是用来挖掘的工具方才被我扔在了路边,只得探出身来取。只怪小民饥饿已久,神志恍惚,没注意别的,这才不小心惊扰了大人。”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很快很急,但因久未进食,声音是哑的,气息也虚弱。侍卫听了他的话,果然在岸边发现了一个包袱,里面有个竹筒子,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工具了。
朱见濂了解了情况,也不欲再追究。瞧着这人饿得不成样子,吩咐一旁的丫鬟道:“拿点儿东西给他吃。”
丫鬟领命,端出一盘新鲜的水果和几盒精致糕点,放在那人面前。那人眸光大亮,眼睛都看直了,再次叩首:“谢大人隆恩!”
朱见濂放下门帘,这事便这样揭过了。马车重新启程,还未驶出一里地,便听见车窗外的侍卫马宁沉声道:“世子,马宁有事禀报。”
朱见濂撩开绉布,窗外,马宁正与车辇同速走着,一脸郑重模样。
朱见濂看了他片刻,见他严肃的神情丝毫未减,又不肯开口,当即明白:“你进来说吧。”
马宁跃上车辇,掀了帘进入,单膝跪在朱见濂面前,压低了声音禀报:“禀世子,方才再次启程后,我无意中听到两名侍卫议论,说这从芦苇荡里出来的人,面貌长得跟汪直非常相似……我就回忆起前几日您让我找的汪直画像,的确是像。”
秋兰死后,马宁俨然成为朱见濂最信任的近侍,他专门交代过马宁留意汪直和万贵妃的消息。前几日,马宁才寻了汪直的画像给朱见濂看。是以,如今听见了这番议论,觉得世子或许会有兴趣,便连忙禀报来了。
朱见濂身体一震,问道:“是哪两人在议论?”
马宁说了这两人的名字,朱见濂回忆了一番,模模糊糊地记了起来。这两人跟他的时间都不太久,是他当上世子以后,才从父王的手下拨来的。想必是四年前随父王入京述职时,曾在京城见过汪直。
朱见濂脑中还没什么思路,只觉得这等机遇不宜错失。虽然尚且不知要做什么,言语却已反应过来:“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朱见濂懒得掉头,直接跳下了车,带着马宁快步往回走,不给停滞的车队任何解释。
那人还蹲在原地,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水果和糕点。他衣衫褴褛,尘土满身,唯有一张脸,方才在芦苇荡洗过,非常干净清晰。
朱见濂这才蹲下来仔细看他,细细长长的眉眼,挺拔的鼻梁,看起来比朱见濂要大七八岁,果然同马宁拿来的汪直画像十分相似。虽然长途跋涉的风尘让他的皮肤不再细腻,但这不妨碍他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可谓容华摄人。
被朱见濂盯得久了,那人的目光开始紧张起来,他慌忙将未吃完的糕点往怀里拢了拢,小心翼翼地看着朱见濂问:“大,大人,您这是……”
朱见濂睨了他一眼:“放心,给你的食物,不会收回。”
那人立马松了一口气。
朱见濂看着这人的一举一动,心中不禁感叹暴殄天物。这人有着如此俊美的面容,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毫无气质的乡民味道,实在令人扼腕。汪直从小生在皇宫中,深得皇上和万贵妃的喜爱,又独掌西厂大权,就算真的同此人相貌相似,也绝不可能是这等卑微惶恐的样子。
朱见濂站起来,不用这人再做解释,他已完全相信,面前这个瘫坐在地上的饿死鬼,必定不是汪直。
但不是汪直,并不代表这个人没有用处。
朱见濂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嚼着满嘴的食物,囫囵答道:“杨福。”
“好,杨福。”朱见濂指了指他手中的梨,言语中带着引导,“你想不想今后再不挨饿?每天都有人送各式各样的食物给你,衣裳、住处、银两,都不缺。”
杨福眼前似出现了一幅美好的蓝图,啄米般地点头道:“自然是想的。”可没过一会儿,眼又垂了下去,“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朱见濂闻言,腰慢慢直起,站了起来,认真道:“这并不难,我可以帮你做到。”
杨福骤然抬起头,目光充满期待。
朱见濂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道:“人多口杂,我不宜明目张胆地将你带回淮王府。反正这儿离鄱阳也不远了,走路也不过两三个时辰,你可以悄悄跟在队伍后面,别被人看到就行。”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入杨福手中:“这是提前给你的银两,待到了鄱阳,我让马宁给你安排住处。”
杨福伸出手,颤抖着收下了这一锭白银。望着银子白花花泛光的表面,他在难以置信之后,紧接着便欣喜若狂,连声应道:“好的!好的!小民一定悄悄跟在马车后,随您前往鄱阳!”
朱见濂看他的神情,皱眉道:“此事不可让他人知晓,你安安静静地跟上便好,若有人问起,只说不知道。”
杨福再次点头,眼中光彩不减:“您交代的事,一定照办。”
朱见濂这才点点头,吩咐马宁走在队列最后,时不时查看杨福跟随的距离是否过近或过远。他不想将今日之事扩散,便不能让马车等得太久,加快步子回去,旁人只当是世子方才内急,并不知他是回去找了那衣衫褴褛的饿鬼。
他坐回车内,似是抓住了一个关键的筹码。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抵达鄱阳以后,朱见濂径直回了王府,而马宁则带杨福去了世子的一处别院,地处偏僻,距淮王府有六七里远。
马宁亲自安排好杨福的衣食住行,在杨福的感激涕零中离开。马宁回到王府,正欲向朱见濂禀报时,却见世子凝神遥望,杯中的茶汤已是凉透,还未曾碰过一下。
瞧着马宁进屋,朱见濂唤他过来,吩咐道:“你去查一查那个杨福,是哪里人,家中有谁,做过何事,细细打听清楚。此事不要惊动他本人,也不要传到父王的耳朵里。”
马宁一一答应,领命而去。朱见濂这才缓缓坐下,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两口,不小心灌入两片苦涩的茶叶,顿觉头皮发麻,伴随而来的,还有心中的悸动。
杨福这个人,是一颗上好的棋子,但能不能为他所用,又被他用得好,朱见濂并没有把握。这人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剑,不知会刺向何人,但刺或不刺,全凭朱见濂自己决定。
四年前的旧日恩怨,亲生母亲的突然离世,他迷惘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向前的劲头。如同沈瓷身负着父亲的遗愿,他也得利用杨福这个切入点,去承担需要承担的东西。
御器师终选的日子很快到来,由八位高级御器师亲自出面,挑选具有资质的人选。
候选者中女子有二三名,沈瓷因着初试的,可谓饱受议论。因为李公公不介入终试,许多人等着看她好戏。重男轻女的思想终究根深蒂固,就算沈瓷同他们没有仇,也免不了遭受一番奚落。
终试规定了必须做青花瓷,但器形和图纹不限,每个人自带图纹样板,自由发挥。这次的时间比初试充裕,沈瓷最擅长画瓷的环节,因而花了一整日,才在宣纸上绘制出了一幅梅竹寒禽图》,并在想象中将画作投于瓷上,亦觉适宜。
所有的候选人进入制瓷间,落座后,先用统一配好的瓷泥进行拉坯。替沈瓷摇杆的是殷南,两个人已经配合得十分默契,很快便进入状态。
沈瓷揉压泥团,依次将空气从坯料中挤出。搓揉成长条形后,再竖起压短,随着旋转慢慢揉捏。
她这次拉出的是一件梅瓶,造型优美,比普通盘碗的难度高一些。小口短颈、瘦底丰肩,轮廓一点儿一点儿在她的指尖凸显。由于梅瓶上部宽大,下部窄细,容易倾倒,沈瓷在即将成型时,还巧妙地将瓶体下部加厚,降低了重心,使其不易碰倒。
旁人看得惊诧,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有这样大的进步。待梅瓶成型,更是频频引来侧目。自永乐以来,梅瓶多是雄健敦厚,富有,但此刻沈瓷手中的梅瓶,却是挺秀俏丽,恰似美人的盈盈身形。
有高级御器师从旁侧探看,路过沈瓷身旁时,目光稍稍多停留了几眼。梅瓶已经成型,就在旁人以为沈瓷要结束动作时,她却又蘸了蘸水,动作轻盈地在坯料上抹动着,两只手的四个指尖相对,继续朝里挤压,要将瓶壁变得更薄……
这样的拉坯手艺,在御器厂虽然称不上顶尖,但在女子中已属罕见。
拉坯的作品完成,比沈瓷构想中稍微大一些,不过因为烧窑以后,坯料会变小,所以这个大小正合适。
沈瓷坐着等了一会儿,待坯料半干时,转动车盘,用刀旋削,使坯体厚度适当,表里光洁,终于完成了在辘轳上的部分。
她自己左看右看,对这件梅瓶还挺满意的。却不知,就在她的后座,一个低级御器师见她进步如此,咬咬牙,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终选时,看的便是整体,不再分阶段淘汰。所有候选人做好瓷胎,休息了几个时辰,待晾干后,便进入画瓷环节。
沈瓷将带来的图样放在侧旁,直接将瓷胎放在桌上,蹲下身细细描绘。坐在沈瓷后座的那人看了她一眼,只取了一点儿青花色料,先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待绘制到四分之一,沈瓷后座那人色料用完,突然起身,去前方补充了一大份青花色料。他顿了顿,偷眼看着沈瓷,微微眯起的眼里透出戾气。端起色料,假装急于回到位置,加快了脚步往回赶。
他的手原本就微微倾斜,经过沈瓷身旁时,脚下猛然一个趔趄,手中的色料盘一脱手,倒扣着便朝沈瓷桌上的梅瓶摔去。
沈瓷惊叫一声,下意识用手将色料盘弹开,盘子是木制的,打在手背上并没无大碍,可其中的青花色料却泼洒开来,将梅瓶中部的一整块尽数染上……
挺拔秀丽的梅瓶污了一大片,梅花之下,本该绘制寒禽之处,此刻却成了一团浑浊。沈瓷抬起头,一双眸子怒视着他,还未开口,那人却抢先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人语气恳切,眸中却是淡然。沈瓷咬了咬口中细牙,死死盯着他看。
众目睽睽下,其中不乏对沈瓷不满之人,瞧着她不肯原谅,阴阳怪气地帮腔道:“姑娘自己出脚绊倒了别人,还好意思找碴儿。”
此言一出,又有一人拥护道:“对,我也看见了,她是故意伸出脚的,却没想到把色料洒在了自己的瓷胎上。”
沈瓷没想到被倒打一耙,可奈何对方人多,又是言之凿凿,简直百口莫辩。
就在对方步步紧逼不肯放松之时,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转过头去看,正看见首席御器师徐尚缓步走来。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却自有一股镇定的气场,脚步一顿,众人便不敢再开口。
“吵什么吵。”徐尚先生泰然自若,一个斜睨扫过去,慢慢道,“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静了片刻,沈瓷后座的男人嘀咕道:“这位姑娘故意伸出脚来绊我……”
徐尚先生面色未变,转过头看他:“你端着色料走,都不看路吗?看你也没伤着,还多嘴什么,还不快抓紧画去。”
那人闻言,不敢再反驳,赶忙回到了位置。他倒是没事了,可沈瓷望着梅瓶上那一大片无法去除的色料,茫然不知所措。眼见着徐尚先生就要离开,连忙拦住他道:“先生,我的梅瓶被染上了一大片色料。您能不能宽限我一点儿时间,让我重新拉一次坯?”
“拉坯环节已经结束,现在是画瓷。”徐尚先生眼都不眨,复又抬起脚步,只扔下一句话,“自己想办法。”
徐尚先生飘然而去,后座亦响起几声得意的窃笑,心道小姑娘不过如此,不知分寸,还敢跟男人争夺位置。
沈瓷毫无他法,只得定了定心,左右转动着梅瓶,思索解救之法。色料沾染的面积太大,不可能将这一团浑浊的污渍再演化为恰当的图案。更何况,青花本就是讲究淡雅意境的瓷器,若是强行改图,只怕效果也不佳。
若是入窑烧制,沈瓷倒是有个办法。因为青花是釉下彩,烧制出来以后,还可在上釉后涂上彩料,将釉上彩再放入窑中低温烧造,只要图案适当,或许还可覆盖青花色料留下的痕迹。
可是,因为这不过是一次学徒的选拔,并不会入窑烧制。就算烧窑,还牵扯到瓷器摆放的位置以及窑内的温度,不可能达到公平。
沈瓷的身体不禁瘫软,慢慢坐下,抚了抚额头,眼看着一切努力将要付诸东流。她叹了口气,盯着那团污浊的色料,恨不得把瓷胎的表层刮下来,可是这瓷泥的韧性还不足,原本就薄的梅瓶若再削下一块,很容易在烧窑过程中破裂,失败的概率极大。
等等……在烧窑过程中破裂?
沈瓷一个激灵,脑中豁然开朗,既然此次评比不入窑,那么破裂不破裂,已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嗖的一下站起身,在屋子前方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小刀,以旋削手法,将那一片青花污渍连带着周围的一片刮去,留下一块长方形的凹陷。
沈瓷将削完的长方形再修缮了一番,确保其工整,这才重新执起笔,细细绘制。
凹陷的长方形被绘成了雕花的窗。窗内,是空插珠花懒画眉的晓妆女,一头青丝垂下,对镜自怜;而窗外,梅仍是梅,竹仍是竹,只是那禽鸟缩小了比例,成了站在窗檐下一隅仰头窥视,更添几分灵气。
化污渍为神奇,且在短时间内重新做出适合瓷器的构图,不单是有“画技”,画中还带着精妙的“瓷味”。
沈瓷绘完时,大部分御器师都已完成制作,她连忙上好釉,将釉料涂抹均匀,最后一个完成了全部工序。
高级御器师们依次走过,检审着候选人面前的瓷器,其中一位高级御器师盯着沈瓷的成品看了许久,确实觉得精妙,可念在她是女子,又有些犹豫。
就在这个犹豫的当口,又有人嘀嘀咕咕捣乱来了。
“她这件瓷器,看着不错,但出窑的效果多半不好。这次用于比试的瓷泥缺乏韧性,看她削去那一块的薄度,十有仈jiu都会破裂。”
那原本犹豫的高级御器师听了,想想也是如此,不仅要好看,还得烧制成功才行,便从沈瓷面前讪讪地走过了。
一圈下来,诸位高级御器师都已在心中盘算好了人选,皆是男性,但没有一个人率先提出,都等着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发话。
徐尚是最后压轴的检审人,他绕了一圈,将目光定在了沈瓷的梅瓶上:“想了这个办法啊?”
沈瓷点点头,轻答了一声“嗯”。
徐尚拎起梅瓶,拿在手上看了看。梅树老硬,竹簧丛生,禽鸟的刻画柔和,展翅欲起,宛然欲活,衬得画中生气盎然。最妙的是那窗户里的美人,凹下去的长方形增加了立体感,使得整个画面刚柔并济,颇有意趣。
徐尚先生点评道:“画得倒是不错,可曾考虑到实用性?”
沈瓷颔首答:“考虑过。若是追求实用,其实可以在青花上再加一层釉上彩。只是,比试并不入窑,只能采用削去之法,实属无奈之举。”
徐尚轻哼了一声:“没什么无奈不无奈,瓷器烧制不成功,画得再好也无用。”
听首席御器师说出此言,周围人不禁心头窃喜,皆以为沈瓷已被淘汰。谁料沈瓷听着听着,脑海中猛然蹿出与小王爷初见时他说的那番话,竟是张口顶撞道:“工艺是很重要,但不能过于强调工艺性。徐尚先生,您想想,为什么朝廷不让景德镇自己绘制瓷器图样,而一定要让远在京城的工部绘制呢?因为,工艺是可以学的,但画家本身对于意境氛围和绘画精神的把握,是工匠学不来的。徐尚先生说我画得不错,是因为我并非单纯的工匠,我可以变画为瓷,这并不多见。今日之事实属偶然,往后,工艺不足我可以学,但融画入瓷,并非人人可为。”
沈瓷一口气说下来,都没有停顿,就像早就准备好了这番话似的。
徐尚听了她的话,沉默片刻,继而朗声笑道:“不错,说得有道理。”他用手指着沈瓷,“你的这番言论,亦是我近日所思,倒是无意间有契合之处。能将画面让位于瓷,又将画展现得隽永悠长,你小小年纪,确实不易。”
沈瓷呆了一下,没想到徐尚竟是如此爽快地认可了她的说法,还加以表扬,一时有些愣怔。
“听不懂吗?”徐尚看着沈瓷还滞在原地不动,以指节敲击了两下梅瓶的瓷面,道,“还不快拜见师父。”
沈瓷听了这句才缓过神来,一瞬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连忙伏身,诚挚叩首道:“沈瓷拜谢师父!”
周围一片唏嘘,众人皆没想到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最后竟收了个女学徒。其他高级御器师反倒是挺高兴,看见徐尚先生没点中自己属意的弟子,终于可以放心地收徒了。
周围还有些许非议,徐尚先生理都不理,待比试结束后,便带着沈瓷潇洒离去。
沈瓷还有些愣神,接连的转折令她恍如身在梦中,跟在徐尚先生身后走了半晌,才想起了什么,连忙跑到徐尚身前解释道:“徐尚先生,我……我没有用脚绊那个人。”
“我知道。”徐尚先生一丝惊讶也无。
沈瓷诧异反问:“您知道?”
徐尚先生笃定道:“他第一次取青花色料时,我就知道肯定不足够,还提醒过他。但他第二次又取得异常多,我便多看了几眼,瞧见他盯了你好一会儿,经过你身旁的时候,果然就出了事。”
沈瓷恍然,思索片刻后,本还想问徐尚先生既然知道,当时为什么不替她解释。但想了想,觉得事情已经过去,问出来反倒有些责怪的意思。
沈瓷没开口,徐尚先生倒是自己提起来:“当时我没提,一来,我也并非亲眼所见;二来,提了也没用,反倒是加深仇恨。总之事情已经过去,你是有天赋的,今后好好学便是。”
沈瓷点点头,转念一想,若不是那人做出此举,说不定徐尚先生还注意不到自己,算来,也是因祸得福了。
两人一前一后,步行同去。沈瓷觉得此刻的身心都舒畅极了,往后,她便能跟随首席御器师研制瓷器,离自己立志要完成的梦想,亦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