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女督陶官(2 / 2)

瓷骨(全) 酒澈 10547 字 2020-03-28

“能休息几日是不错,但没必要弄这么多人守在外面。把刺客都给吓跑了,我还指望着他们再来呢。”汪直蹙眉道。

沈瓷端了汤药过来,微微扶起他,又在他背后放了张软垫:“你啊,先安心养着,别一语成谶,等刺客真来的时候,连跑都跑不动。”

汪直哼了一声。

沈瓷淡笑,把汤药递到汪直手中,问道:“对了,你受伤以后,皇上如今把妖狐夜出的案子交给谁了?”

汪直扁扁嘴,心想这时候你不应该喂我吗?他一边嘀咕一边接过药自行灌入喉中,末了拿起沈瓷递来的方帕擦了擦嘴,冷着脸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东厂尚铭那个老家伙。”

沈瓷目光流转,语气随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东厂的立场,在这件事当中有些奇妙。”

汪直侧过眼看了看她:“怎么说?”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从未接触过东厂,也没有任何证据。你听一听便是,不可当真。”沈瓷对他笑了笑,语气轻松道,“那日,我听说无影红毒珍贵难寻,价格奇高。若非资力雄厚且掌控权势之人,很难得到。可是,这么珍奇的毒药,仅仅用于杀掉几个没什么防范的商户,说是单纯的复仇,我觉得不可信。”汪直默默将手中方帕放下,不禁认真起来。

沈瓷继续道:“所以,对方要做的,并不是单纯杀这么几个人而已,一定有别的目的。更深层的缘由,我并不知。但因为无影红毒的运用,杀人手法变得离奇莫测,传得人心惶惶。普通的杀人案件,自然不会落到你汪大人的手里,但这等惊扰了皇上的大案,顺理成章便归了你管。再之后,刚好在王将军入宫时,你因为听说妖狐再现,独自一人赶去京郊,却遭到敌人的埋伏。”

汪直细细想来,的确如此,眉间涌出煞气:“算来,东厂想要暗算我的动机最强,也有钱有权。别看他们面上没多少俸禄,但私底下常在货物里夹带黑货,赚了几大笔。无影红或许就是这样被他们带来的。”

“哦?他们私底下还有业务?”沈瓷再次揣测,“那妖狐夜出案选择的商户,会不会正是因为与他们有利益冲突?”

汪直已是面沉如水,咬牙道:“有可能。我记得之前还同你说过,凶手也许不止一人,而且身怀武功。东厂虽然不比我西厂,但这样的人多得是。”

沈瓷见他语气凌厉,面色铁青,怕引起他身体不适,忙劝慰道:“刚才说了,这不过是个猜想而已。我不懂什么朝政断案,只不过说说感觉而已,你莫要动气。”

“没有,你分析得很对。纵然有其他可能,但这一种可能性最大。”汪直目视前方,下意识地握住沈瓷的柔荑。

他目似刀锋,沈瓷看得心中一沉,只能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过了半晌,才听汪直开口道:“或许东厂已下定决心除掉我,不过,呵,哪有这么容易?”

京城的天空连阴了数日后,终于盼来了澄清明朗的一日。

天气晴好,春意初生,初萌的花草探出了头,给凋敝的视线着上了绿色。

沈瓷离开王越的府邸,正在赶回瓷窑的路上。她撩开车帘,望着这晴朗湛蓝的天幕,不由得轻声催促车夫行得快些。在休假之前,她已完成了斗彩瓷第一轮的烧制,选取出青花当中的翘楚,再绘制好了釉上彩,只等着二次入窑。

而之所以没在绘好后马上入窑,便是担心连日的阴天会对烧窑有所影响。天气晴好之时,成功的概率会更大一些。哪怕这影响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她也希望斗彩瓷的头一次烧制能够更加顺利。

眼下正是好时候,天气初晴,阳光煦暖,看上去还能维持好几天。她下了马车便告诉把桩师傅,今日进行第二次入窑,备好松木,事不宜迟。

装了匣钵,放入瓷窑,熊熊大火燃起,隐隐可见火光映照着湛蓝的天空。把桩师傅控制着火势,沈瓷便在他身边守着。这是她的习惯,就算这个环节不需亲自操作,也要对整个过程熟稔于心。

把桩师傅是个皮肤黝黑的老伯,和蔼有趣,经验丰富,无聊时便喜欢随便说两句话:“哎,你这瓷器也是稀奇,还得入窑两次才行,出来能是什么样子啊?”

沈瓷拿过他手中的蒲扇,在火势平稳时帮忙扇了扇,道:“在二次入窑之前,彩料看上去都是深色的,瞧不出效果。我是第一次做,也不知出窑后会是什么样。反正釉上彩烧窑的时间短,只要好好控火,今日便可看见。”

老伯微笑点头,已有了期待,又随口聊道:“沈公公你知道不,御器厂又送了一批新瓷入京。”

沈瓷一愣,被他提及伤处,心底微抽,咬着唇淡问:“这么快?距离上次也就一个多月而已啊。”

“上次的瓷器,不是都损坏了吗?所以御器厂又加紧做了一批,又加了点儿以前的存货,赶忙又送了一趟。可能是因为赶制得太急,皇上还是不满意,颇有微词。”

沈瓷忆起从前在御器厂的时光,精英汇聚,设备完善,有任何想法都能不计成本地尝试,只为了做出千窑一宝的珍品。念及今后再无法回到御器厂,甚至无法回到景德镇,她的心情不由得低落,垂首低声道:“御器厂汇集了各方高手,若是连官窑都顺不了皇上的意,其他的就更难了。”

“官窑高手多是多,但架不住督陶官过于迂腐。我与运瓷的窑工是故交,已听他抱怨过督陶官好几次。”老伯一笑,露出一嘴漏风的牙,喜滋滋道,“我还听说啊,皇上这次,是准备罢免督陶官李公公了。”

卫朝夕在铜镜前站得笔直,她穿一袭深蓝团蝠服,腰际束着绛色的长青带,脚下垫高了,兴奋道:“哟,还真像个男人!”

杨福替她加深了肤色,鼻梁挺直,眼角下拉,本来已经足够了,但卫朝夕偏还要体验一把有胡子的感觉,杨福只得给她再添上。

而杨福自己,则成了络腮胡,普通人乍一瞧,的确不易看出。

卫朝夕兴奋异常,声音都不禁提高了:“走咯,逛窑子去咯!”

杨福一把上前捂住她的嘴:“这话怎能大声嚷嚷,含蓄点儿,你还是女人吗?”

卫朝夕起了劲,厚脸皮道:“现在不是了。”

杨福笑着松开她:“你这姑娘,一天到晚都没个正经。”

他语气中带了点儿纵容的味道,卫朝夕听在耳里,甜在心上,觉得今日的杨福尤为亲近。他就算打扮成了络腮胡子,也依然比别的络腮胡子都好看。这个念头闪过,她又不由得踌躇起来,支支吾吾问杨福:“你……你去醉香楼,除了赏乐观舞外,还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杨福假装听不懂。

卫朝夕双颊绯红,脸皮又加厚了一层,问道:“……会不会再点一个醉香楼姑娘,与你共度?”

“哎,你提醒了我,这也有可能的。”杨福笑着说。

卫朝夕脱口而出:“不行,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卫朝夕抿紧薄唇,沉吟片刻后一拍巴掌,“因为你不能被人发现啊!还是在大堂观赏歌舞最保险。”

“那我还不如不去呢。”

卫朝夕噘起嘴,不满道:“这可不行,你答应了我的。”

她说得认真无比,表情亦是一派天真。杨福骤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拧了几转,想到一会儿即将发生的事,竟是有了一丝犹豫。

“别再磨蹭了,天都黑了。”卫朝夕再也按捺不住,拉过杨福就往门口走。一路上,她都是兴致高昂,情绪热切。街边的赏灯璀璨晶莹,星星点点铺成绵长的一线,映在她晶莹明澈的眼中。她与杨福并行在街道上,一路灯火为伴,整颗心都暖起来,仿佛有了脚下生风的力量,又有了闲庭信步的悠然。此番场景,她幻想已久,如今成真,恨不得这段路程无限延长。

两人在醉香楼门口停下,门口有殷勤的小厮立刻将他们迎了进去。今晚的醉香楼也是热闹,楼上楼下都是人,在一楼的中央搭了个台子,醉香楼的姑娘正弹着琴,奏的是绮情丽曲,缠绵悱恻,闻之动容。

卫朝夕同杨福的打扮看起来还算是富贵,很快便有姑娘围了上来,挽着他们入了座。耳边是瑟瑟琴声,怀中是温软美人,卫朝夕心道,怪不得男人都爱来这地方,就算她是女子,也快被酥化了。

但杨福就没这么好过了,身边的美人一贴上他,卫朝夕便一把揽过杨福的肩,顺势将美人的手打开,脸上还笑嘻嘻的,说:“杨兄,你觉得这支舞可好?”

“挺好,挺好。”杨福以前并未来过这种地方,脸皮又没卫朝夕那么厚,反而显得拘束。因此她此种行为,反倒令他松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一个憨憨的笑容,这一次,是不由自主的。

卫朝夕调戏身旁的小美人:“你看我和杨兄,谁更俊朗?”

那小美人眼角一抹娇媚风情:“卫公子是俊俏之美,而杨公子……”她瞥了瞥杨福的络腮胡,“杨公子看似粗犷,粗犷中又有细腻。”

“我,粗犷?”杨福指着自己的鼻子,愣愣问道。

卫朝夕哈哈大笑,她真想把杨福的络腮胡给拔下来,把脸也洗干净,让这人看看他其实长着怎样一副魅惑众生的面孔。然而转念一想,这满场人当中,唯有自己知道他的真实面目,心中又难免有点儿小得意。

两人看着歌舞,品着佳肴,靠着美人,乐趣顺手拈来。杨福自从替背后那人效力以来,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肆意的时光。可就算是在这份肆意中,也夹带了不安与愧疚。他一边放纵地笑,一边警惕地等待。终于,在第六首乐曲的尽头,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队东厂的人马涌入醉香楼,封锁大门,声称通缉的大盗正藏在醉香楼内,要对所有人进行搜查。楼上楼下霎时乱作一团,你推我搡,卫朝夕被挤得不chéngrén形,艰难地转着头四下寻找,杨福却不知去了哪里。

混乱之中,卫朝夕眼前一道绿影闪过,紧接着被人猛地一撞,再看时,怀里已多了个包裹。

“请公子替我保管。”那绿影声音冷漠,只轻飘飘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不知又窜去了哪里。卫朝夕连那人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觉眼前昏花,抱着包裹站了一会儿,听见周围渐渐安静,抬眼一看,两个东厂着装的人正朝她走来。

卫朝夕本来以为他们要找别人,站在原地没动,可是近了,才发现这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声道:“这个!像是!”

卫朝夕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我?”卫朝夕心中大呼,我是女的呀,又不会武功,怎么能是大盗呢?她下意识抱紧手中包裹,突然起疑,用手捏了捏,莫不是这包裹有什么蹊跷?

她想

到了,东厂的人自然也想到了,伸手便夺过她手中包裹:“这是什么?”

卫朝夕诚实解释:“我不知道,是方才有人在混乱中塞给我的。”

“呵,别人塞给你,这种借口也说得出来,打开!”

话音刚落,包裹便被强行拆开。卫朝夕看了一眼,顿时放下心,包裹里装的,不是金子,也没有银票,只不过是一身纯白的衣裙,一张面纱,还有一个密封的深色瓶子,上面刻着三个字:无影红。

卫朝夕不明白其中寓意,可是东厂侍卫却个个瞪圆了眼,忍不住惊呼出四个字:“妖狐夜出!”

周围的人明显倒抽了一大口凉气,又朝后退了几步,人们挤成一团,离卫朝夕更远。

须臾的静止后,领头的下了命令:“还愣着干什么?把人押回去!把物证收好!”东厂的人立刻拥上前,牢牢地把卫朝夕按在地上。卫朝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能一个劲儿辩白:“不是我,我没有偷!”

侍卫用麻绳把卫朝夕的手从背后牢牢绑住,用棍子架着她的脖子:“你确实没偷,你犯的事,比偷盗大了去了。”

卫朝夕被这群人拽得生疼,泪眼氤氲间,突然看见了重重叠叠人影后的杨福。他就那样静静站着,望着她,看不清任何表情。

天色已暗,杨福走出醉香楼,仰头看了看空中弦月,清冷的幽光洒在街道上,犹带着刺骨的冷意。他拢了拢衣襟,让自己的脸遮挡得更加严实,并未直接回到住处,而是去了他与尚铭事先约定的地方。

他在一座楼阁外停下,扯过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任凭守门人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良久,才携他入内。阁内有一人背对门户,身材微胖,已近中年,正是东厂提督、汪直的死对头,尚铭。

杨福站定,拱手致礼:“大人。”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眼窝下闪过一抹狡黠之色:“事情都办妥了?”

“妥了。”杨福气息微滞,一咬牙,轻问道,“可是,这样真的有用吗?”

“无论有用没用,总归是对东厂没有坏处的。”尚铭的脸色微有阴沉,绷着脸道,“如今,妖狐夜出的案子被扔到东厂头上,若是最后什么都拿不出来,皇上那儿必定交不了差。这案子原本就是东厂一手操作,总不能把自己拿出去当证据。”

杨福忍不住插嘴:“可她毕竟只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

尚铭看着杨福,冷笑如冰:“你事都做了,如今再来替她求情,有意义吗?”

杨福将头低低埋下:“我之前只知道您要利用卫朝夕试探汪直的软肋,并不知道您居然把妖狐夜出这么大的案子扣在她头上……”

尚铭微有嗔色,沉声道:“怎么,心疼了?后悔了?”

杨福身体一震,声音发颤:“没,没……在下不敢。”

“这不就结了。”尚铭神色稍霁,“再说,她也不一定会有事,她不是还有那个朋友沈瓷,能找汪直帮忙嘛!”

“可是,我并不确定,沈瓷到底对汪直是否重要……”

尚铭皮笑肉不笑:“所以,才需要试一试。”

此时云开雾散,阁内的窗格未贴窗纸,竹帘卷了一半,月光和阵阵微风入室,地面上是花枝与月华的重叠纵横。尚铭往前走了几步,在主位上坐定,伸手示意杨福也坐下。

杨福仍是不安,迟疑了一下,勉强笑道:“今晚醉香楼的人太多了,我想,若是卫朝夕一口咬定是陌生人把包裹硬塞给她的,又有旁人做证,皇上或许会起疑。”

“起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东厂也没指明说她就是犯案人啊。但是,就算她是无辜的,人家凭什么偏偏就把包裹塞进她怀里呢?关押起来调查是免不了的,届时,她的朋友沈瓷必定会求汪直相助。看看汪直的态度,我们再决定怎么用这个沈瓷。”尚铭粗眉挑起,神色漠然。

杨福表情为难,喃喃道:“若是皇上盛怒之下,直接判定卫朝夕有罪,那可怎么办?”

尚铭阴沉一笑:“卫朝夕是随淮王进京的,她若是被定了罪,淮王一干人也必定会受到牵连,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吗?”

杨福不由得呼吸一窒,屏息低首,不敢再言。

“这些后续的事,你就不必担心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尚铭声音尖厉,喝茶的时候,小指微微翘起,过了半晌问道,“朱见濂那边怎么样,你可试出他为何要整治汪直?”

杨福摇头道:“没有,朱见濂看似对我礼遇,其实防范甚严。任何行动,都不会告诉我具体细节,对其中缘由也避而不谈。”

“淮王这对父子,还真是各怀心思,互相隐瞒。”尚铭冷嗤一声,“当初,我得知淮王派人到京城打听汪直的消息,觉得蹊跷,便派你去试探,万万没想到,朱见濂反倒将你收入麾下。”

杨福识趣地纠正:“并非大人有意指派,当初是我自己想要接近淮王父子,主动请缨的。”

尚铭目露满意:“你与淮王有不共戴天之仇,偏要自己去,我岂有不同意的道理?具体什么仇,你不愿意说,我也没兴趣。只要你忠心替我办事,总归少不了你的好处。”

杨福眉睫一震,再次施礼:“有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也请大人不要忘记当初之约,事成之后,还请您帮忙达成我的心愿。”

尚铭低低笑道:“这是自然,等你取代汪直,坐上了西厂提督的位置,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无论你想要如何报复淮王父子,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斗彩瓷二次入窑的温度,没有第一次那么高,时间也相对较短,只在当日就烧制完成。待冷却了一夜后,沈瓷带领众窑工祭拜窑神,缓缓将窑炉的大门打开。她情绪紧张,眼窝下多了两抹瘀青之色,正是昨夜失眠所致。

窑工将一个个匣钵从窑炉中取出,在地上整整齐齐排了两列。眼下又是博戏赌物的时刻,结果难料,却又因难料而格外期待。

匣钵一个个被打开。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次品虽不少,但在成品中,仍有两件精品。釉上青花与釉下五彩搭配得恰到好处,不浮夸,不突兀,器形娇小,一只手盈盈可握,透着精致的味道。

一件斗彩缠枝灵芝纹蒜头瓶,一件斗彩莲池鸳鸯纹盘。

虽然仅有两件,但精致可爱。其造型玲珑秀奇,胎质细润晶莹,色调柔和宁静,不同于永乐瓷器和宣德瓷器的大气,而是追求小巧流畅,追求赏心悦目,有着轻盈秀雅的独特风格。

沈瓷觉得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色料不够精细,不够纯正。但眼下的斗彩,已是大大突破她的期望,争奇斗艳的美感,比想象中更赏心悦目。

沈瓷将两件精品用刻刀做了最后的修缮,然后在木匣中垫上海绵,小心翼翼地将斗彩瓷放入,交给汪直时常用来传话的侍者,说道:“如今还是工作的日子,我不能出去。烦请您把这两个木匣,拿去给汪大人瞧瞧,记住,路上要小心。”

“行,没问题。”

对方接过,谨慎地将斗彩瓷抱在怀中,去王越府上交给了还在养伤的汪直。

第二天,沈瓷得到万贵妃口谕,召她入宫觐见。

沈瓷初得消息,惊了一跳。她把斗彩瓷交给汪直,的确有希望他呈给万贵妃之意,但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样快,转眼便得到万贵妃的召见。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犹豫该穿什么衣服,下意识在衣柜里翻了一遭,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宦官,只需仪容整洁便好。她淡然一笑,登上备好的马车,竟意外发现汪直坐在里面。

“你怎么在这儿?”沈瓷问。

汪直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你要去哪儿?”

“我跟你在一辆马车里,你说我去哪儿?”

沈瓷皱起眉头,有些不悦道:“你的伤还没好,不宜颠簸,还是回去好好养着吧。”

汪直指了指自己胸口:“伤也不是在腿上,在这儿。都躺着养了两天啦,只要不骑马,坐个马车完全不成问题。”

沈瓷看着他:“你确定?”

“确定。”

沈瓷这才坐下来,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即将见到民间传言甚多的万贵妃,听多了她的嚣张跋扈,此时难免有些紧张。若是身边有个熟悉的人陪着,的确舒心许多。

沈瓷朝汪直身边挪了挪,轻声问:“你是什么时候把斗彩瓷给万贵妃看的?”

“今天早上。”

“你看过吗?做得怎么样?”她声音中带着期盼。

汪直“嗯”了一声,语气平平道:“看了,还不错。”

沈瓷听他言语并无波澜,不由得失落。目光垂下时,不经意滑过他的脸,精准地捕捉住他唇角的笑意。

她会心一笑,放下了心,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却清晰地说道:“谢谢。”

汪直装作没听见,撩起窗上绉纱看着窗外,唇际笑容却不减。两人又浅浅淡淡说了些话,不多时,万贵妃的宫殿便到了。

沈瓷撩开车帘,正欲下马车,突然听见汪直从身后叫住了她:“等等。”

“嗯?”沈瓷回过身,微笑着,“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汪直静观她片刻,开口道:“在万贵妃面前,你不要提及上回运瓷入京的事。她若要赏你,也千万不要请求免除之前的罪责。”

沈瓷眉睫一颤,她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将功抵过,想要有朝一日重回御器厂。可方才汪直的话,已然违背了她的初衷,不禁问道:“为什么?”

“那次运瓷的主使,明明是一个女子,可如今却变成了宦官。你乔装入宫,虽然本身目的单纯,但终究触犯了宫规。我怕贵妃娘娘不肯宽宥,届时弄巧成拙,后果更糟。”

汪直压住心头焦躁,想要劝住沈瓷。此时,他最怕她张口便问,既然如此,当初他又为何劝她入宫。汪直想不到应对的策略。因为对于他而言,只要在万贵妃面前说一说,这等小事没人会计较。可是他不想说,也不想让沈瓷离开宫中。这些日子,他想到沈瓷不久后要随朱见濂离开,隐秘的惦念就一日更甚一日。她以为这是她离开的机会,实际上,却是他将她留下的契机。

早在今日清晨,汪直便乘马车来到万贵妃宫中。他将沈瓷所制的斗彩瓷呈上去,万贵妃甚是喜欢,未等汪直主动提及,便下令宣沈瓷入宫觐见。

汪直见万贵妃对斗彩瓷爱不释手,必定是要重赏,不由得问道:“贵妃娘娘打算给这位沈公公什么赏赐呢?”

“无非是些金银珠宝罢了,一个制瓷的宦官,也没办法给他别的什么。不过,他新做的这两件瓷器,本宫可真是喜欢,就这般模样的,下次再给我送几件过来。”万贵妃玉手轻挑头簪,慵懒地抚摸怀中的白猫。

汪直趁机道:“贵妃娘娘既然如此喜欢,我倒有一个建议。”

“说说。”

“不如,您就给沈公公定个官位,命他掌管梁太傅创办的那座瓷窑,也就是他现在待着的那座。今后再做出新品,呈来给您也方便。”

万贵妃笑着反问:“若是不给个官位,难不成他还能跑了?”

“如今沈公公在瓷窑无职无位,没有约束,亦没有地位。若是其他部门要调走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既然喜欢制瓷,便予他一些方便,一道明旨下去,他也能竭力而为。”

万贵妃唇角翘起,悠悠道:“若是这样,本宫不如直接派他去御器厂,也没人说御器师不能是宦者啊。”

汪直心头一凝,立刻反驳:“不可。”

“嗯?”万贵妃凤眼轻轻扫过汪直,“这么激动做什么?”

汪直已有些语不达意,他思索片刻,心一横,索性道:“老实禀报娘娘,沈公公机敏灵秀,在西厂手下做活时,我用着甚是顺手。他若是在京城,西厂繁忙时我还能把他拿来用一用。可若是派去了景德镇……”

“怎么听你这么一说,倒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万贵妃用手支着额头,鬓上斜插的瓒凤钗轻盈作响。

汪直见她神色轻松,也扬起嘴角:“贵妃娘娘说笑了。”

“好了,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了。”万贵妃站起身,由汪直扶着踱到门边,“晚些这位沈公公入宫时,本宫不会让你为难的。”

而眼下,沈瓷得知自己不能提及过往罪责,并未急着责问汪直当日之诺,而是细细琢磨了半晌,方蹙眉问道:“那汪大人觉得,我该如何说才好?”

言下之意,她的目的不变,还念着回到景德镇。汪直沉默半晌,似作思考,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沈瓷:“虽然不能提起当初之事,但当贵妃娘娘说要赏赐你时,你可以提出想去御器厂。这样,便是以西厂宦官沈瓷的身份重新回去,纵然被其余御器师发现,也不过是新旨取代旧旨了。”

汪直仍是坐着,脸微微扬起,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容光摄人的脸上,染上一丝无奈之意。他心里明白,就算沈瓷提出这个请求,万贵妃也不会应允。早在今晨,一切便已安排好了。

他想要自私这么一回,给她加上一层桎梏,让她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沈瓷细细想了想,觉得汪直刚才的话说得在理,舒开笑颜点头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无论成与不成,沈瓷都万分感念。”

汪直垂下眼睑,默声不语,起身朝车外走去。如往常一般,他撩开车帘直接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脚踩在地面之时,震得自己胸口一阵揪疼。

沈瓷赶忙上前扶住他:“你还好吗?”

“无妨。”汪直只在原地顿了顿,很快朝宫阶走去。

“别逞强,你走慢点儿。”沈瓷从后面追上他,汪直却突然停下脚步。迎面走来了一个小太监,贴在汪直耳边说了句话,他听完之后,陡然色变。

“怎么了?”沈瓷问。

汪直沉吟半晌,才低声道:“他说,皇上也在里面。”

“那我们……”

汪直担心多一个人情况有变,对那小太监说:“我们等皇上离开,再去拜访贵妃娘娘。”

小太监恭谨道:“汪大人,方才您马车停在宫阶下的时候,便有宫人进去禀报了。皇上说不碍事,已准许您同沈公公进去了。”

汪直哑然,眉间一跳,霎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原本便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太地道,眼下又出了这么一桩意外,再是不安,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金顶红门,琉璃飞檐,殿中装饰,尽是奢华之物。蓝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再进入帘后,便瞧见了斜倚着桌子的皇上,而万贵妃站在他身旁,替他揉捏着肩膀,动作力度皆是熟练。

“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汪直同沈瓷齐声道。

“不必拘礼。”皇上今日看起来心情甚好,笑着抬手,“今日贞儿心情极好,朕还奇怪是为了什么,结果是你呈上了一件新鲜瓷器。”他说着,就拿起放在桌上的斗彩莲池鸳鸯纹盘,问汪直道,“哎,这叫什么瓷来着?”

汪直开口道:“回皇上,名为斗彩瓷。”

“斗彩……”皇上细细品味,把玩着这下素上彩的娇小美瓷,“没有庙堂祭器的肃然体庞,没有宫廷陈器的高峻刚硬。这般剔透小巧,可月下对酌,可搁置闺案,可把手摩挲,如此玲珑,颇具阴柔之美。”他说至此处,喝了一口清茶,悠然道,“釉上倪人醉彩绘,釉下青花山林碎。真是极妙的。”

沈瓷得此盛赞,又是惊喜又是赧然,俯身道:“谢皇上赐句。”

她的声音清亮盈耳,如甘泉入口,如流水击石。皇上之前只知是个宦官做的瓷器,此刻听着声音竟像是个女子,终于侧眸看向她:“你是做瓷器的人?”

“是。”沈瓷颔首。

皇上多看她几眼,愈发觉得这小宦官长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齿。模样长得好,自然惹人青睐。当初,幼时的汪直便是因为样貌出挑俊美,深受皇上宠爱,加之他本身又机敏,才得今日的器重。

“你是西厂的人?”皇上曼声问了一句。

“是。”

“汪直,你的这个手下,不错。”皇上看着沈瓷纤细单薄的身体,柔弱得像一件随时能摔碎的薄瓷,笑道,“不过,朕看他细皮嫩肉的,似乎不太适合做西厂特务啊。”

汪直默不作声地瞟了眼沈瓷,应道:“沈公公体格虽小,但头脑灵巧,我用着很是顺手。”

“哈哈,是吗?人不可貌相啊。”皇上笑了两声,再回忆了一遍汪直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念道,“特务的工作,灵巧归灵巧,但既然如今万贵妃喜欢他做的瓷,朕想给他安排个别的差事,你有异议吗?”

汪直觑了一眼万贵妃,还没开口,万贵妃便插话进来:“真是巧了,臣妾也有此意。既然沈公公爱好在瓷,陛下不如就下旨让他掌管梁太傅的瓷窑,距离不远,做好了便能及时送到臣妾这儿来。”

沈瓷霎时脸色苍白,之前她身份模糊,没有宫籍,选择余地尚有。可若是皇上一道明旨下来,她还想回到江西,境况便会比现在更糟。

沈瓷按捺不住,正欲出口,却见皇上摆了摆手:“不,这样不好,梁太傅的瓷窑虽然不错,但相比御器厂,毕竟还是差得远。”他温和一笑,说道,“汪直,你看中的人,朕向来是最放心的。既然你称他头脑机敏,又在瓷艺上有一手,朕便生出了一个想法,让他去御器厂得了。”

汪直感到胸口刀伤再显,愈发疼得厉害。果然,皇上的突然出现,让事情向一个难以控制的方向滑去,他激动得当场脱口而出:“这不……”

“沈瓷领旨!”她清亮的嗓音突然发出,压过了他的话,也惊醒了他的神思。

自己方才差点儿说了些什么?若真当着她的面,阻止她回到御器厂,两个人之间必定会生出难以消除的嫌隙。

他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又怨怼自己不能说出。

皇上眸中的笑意轻漾了一下:“你们一个个,瞎着急什么?朕话还没说完,就急着领旨了。”

“那皇上还有什么没吩咐完的?”万贵妃顺势问道。

握了握她的手,皇上抬头说道:“朕对御器厂送来的瓷器,已是许久没有满意过了。早就想要撤下那个李公公,又不知道让谁顶替他督陶官的位置。这不,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现成的,还是汪直亲眼相中,贵妃也喜欢的。朕瞧着,甚觉满意。”

沈瓷微张着嘴,将皇上的话来来回回想了三遍,终于确定,他是真打算让自己担任御器厂的督陶官。霎时,喉咙像是被卡住了般,各种情绪汹涌而来,难再发声。

皇上很满意看见沈瓷因受到恩惠而激动难言的表情,继续道:“往常,督陶官都是只负责监督,并不需自己亲手操作,但如今,朕觉得这种法子不好。领头的都没本事,又如何御下呢?沈公公,瓷艺是朕的一大爱好,也是王公贵族的珍藏,朕对你寄予厚望,你也不能让御器厂继续令朕失望。听明白了没?”

沈瓷尤在激动之中,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盈盈秋水的眸子如同凝住,片刻后才跪地叩首,声音发颤:“沈瓷明白。”

万贵妃虽然知道沈瓷是宦官,但因他形貌娇柔,不由得想起那些在皇上面前变着法争宠的女人,不由得嗔怪道:“要谢恩就好好谢,怎么听起来激动得像是要哭了?”

沈瓷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音色已是恢复平静,含笑道:“这……这是小的多年来的夙愿。”

皇上见沈瓷说得情真意切,微觉震动,吩咐侧立在旁的近侍:“一会儿就去拟一道旨意,罢免李公公,命沈瓷为新任督陶官,一个月后赴景德镇上任。”

“是。”近侍领命退去。

皇上看着沈瓷:“此去甚远,一个月,足够你把现下手头的事交接好,安安心心地过去。这段时间,你还可待在梁太傅的瓷窑中,来去自由。”

沈瓷略略一算,一个月后,差不多能赶上小王爷离京的时间,欣然应道:“谢皇上圣恩。”

皇上微微点头,眼珠一转,这才注意到一旁已是久久没有说话的汪直。他面色铁青,呼吸滞重,眉眼挑起,似乎颇有不满。皇上疑惑,不禁问道:“汪直,你有异议?”

汪直身体轻飘飘地站在原地,顿时清楚地感觉到三道目光都齐齐落在自己身上,而其中最为强烈的一道,便是沈瓷的目光。

他转头看了看沈瓷,眼神里有渴求和埋怨,说不出来,只一瞬便收敛回去。他脑海中翻动着异议的潮涌,开口时,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嘶哑:“臣……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