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被汪直接回瓷窑,继续研制新瓷。
虽然如今新瓷还未成形,但它已有了一个漂亮的名字:斗彩。
取名的灵感是小王爷带给沈瓷的,釉上和釉下的色彩,一素一艳,一动一静,争奇斗艳,却又相映成趣,沈瓷自觉再找不出更加贴切的名字了。
万贵妃是女子,偏爱精巧的小物什。因此,沈瓷此次做的,都是可以握在手中把玩的瓷器,个头儿较为娇小。能够绘上斗彩的瓷胎,都是些精挑细选的佳作。胎质细腻纯净,胎体轻薄如云,图样也必求精美。
构想已趋于完整,沈瓷开始着手制作。
她亲手调和土与水的比例,让胎土几乎不含任何杂质,再用青花在瓷胎上双勾出纹饰的轮廓线,罩上透明釉用高温烧制。这一步,同普通的淡描青花器相差无几。之后,她又在釉面的青花双勾线内,根据纹饰的需要填以多种色彩,再入窑用低温烧制。
沈瓷尽力做到每一步都精益求精,只是最难的,便是色彩的描绘。
彩绘的技法有许多种,也并不是每一种颜色都能同青花搭配得相得益彰。彩色虽艳,却必须是清雅柔和的艳,才能清晰地体现釉上釉下争奇斗艳的效果。
正当沈瓷犹豫图样之时,汪直发话了:“同你透露一下,你设计纹饰时,其中起码要有一幅的图案是鸡,还有一幅是猫。”
沈瓷不解:“为什么啊?”
“因为皇上尤为喜欢鸡这个意象,而万贵妃喜欢猫。”
汪直从小跟在皇上和万贵妃身边,对这两人的喜好可谓张口就来。沈瓷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咯咯直笑,随口又问:“万贵妃喜欢猫我理解,不稀奇。但是皇上为什么会喜欢鸡?我以为老虎苍鹰这些更威猛的物像更合适。”
汪直存心逗她:“因为皇上觉得鸡肉最好吃。”
沈瓷歪着头想了须臾,笑道:“你骗我的吧。皇上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难道会贪恋最常见的鸡肉?”
“哈哈。”汪直细细的眉眼笑成了弯弯的一条缝,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替沈瓷正了正头上的帽子,“真正的原因有两个。一来,成化元年是鸡年;二来,‘鸡’和‘吉’谐音,皇上相信运道命数,便觉得鸡是个好兆头。”
他的手扶在她的帽檐,不算是亲密的动作,可在他扶正的过程中,手指有意无意滑过她脑后的发,带着几丝微痒,蹭得她惶惶不安。
沈瓷退后一步,状似思考,轻叹一句:“这样啊……”汪直被迫离她远了些,手也顺势从帽子上落下,两人再无任何接触。她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却不知汪直的毫不觉察只不过是表象。
“你呢,你最喜欢何种禽物?”汪直问她。
沈瓷愣了一瞬,缓缓道:“紫貂。”
“这可是金贵的禽物,难道你养过?”
沈瓷点头:“小王爷……就是淮王世子,他曾经送过我一只,养过两年多,如今已是病逝了。”
“……”
“汪大人,您脸色怎么看起来不太好?”
汪直只觉胸口像是被毒药腐蚀出一个洞,飕飕的凉风吹来,仿佛直接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所谓心痛,大抵便是这般感受。他正了正神色,少见地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只说道:“没事,只是最近妖狐夜出一案刚有了新的线索便再次断掉,有些苦恼。”
沈瓷亦觉妖狐夜出的案子颇为蹊跷,问道:“什么线索?”
汪直理顺气息,长长的睫毛垂下,又睁眼扬起,慢慢道:“找到了一种可能的杀人手法。”
“所以,绝非什么狐妖鬼怪?”
汪直将方才的郁结抛开,点头道:“近日我的人得到消息,西域有人制出了一种奇毒,名为无影红。无影红毒性极强,但使用后只需一个时辰便自行挥散,验毒也验不出。因此,死者身上才没有任何伤痕,也查不出中毒痕迹。”
沈瓷诧异:“世上竟有如此奇毒?”
“更麻烦的是,这种毒无色无味,只有淡淡的异香,融在汤中,寻常人根本闻不出来。”汪直蹙眉道,“可纵然如此,也不至于所有人都中了毒。所以我猜想,除了不知不觉饮下毒药的人之外,其余人应当是被强行灌入毒药,因而才有一部分人脸上出现可怖神情。没有伤痕,可见凶手手法相当利落,是武功高手。甚至有可能……凶手不止一人。”
沈瓷听得愈发心惊:“做出这样的事,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复仇抑或只是想搅乱民心?”
“不知道,目前西厂正在整理遇害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毫无关联,还需要调查。”
汪直噼里啪啦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同沈瓷讲的都是机密之事。她一问,自己便迫不及待地答,真是守不住嘴巴。但他并不介意,甚至还有一点儿舒心,只随口附加了一句叮嘱:“方才的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沈瓷笑道:“此等大案,沈瓷自然会保密。还愿汪大人早日破案。”
汪直一哂:“你还是把自己的事料理清楚吧,别等做好了新瓷,贵妃娘娘都把你忘了。”
沈瓷颔首应下,头上帽子本就宽松,因着她这一低头,又有些歪了。汪直顿时肌肉紧绷,忍住伸手帮她再次扶正的冲动,装作没看见般拧了拧自己的袖口,只随意再说了几语,便匆匆离去。
四日后的黄昏,汪直正独自乔装在外探查,突然得到急报,称京郊有人目睹戴面纱的白衣女子出现,其身形婀娜,行踪缥缈,与之前其他目击者的描述如出一辙。
“如今可有人伤亡?”汪直焦急地问。
“尚未得到消息,但往常都是在有人目睹白衣女子前后,便有命案发生。”
他话音未落,汪直已把他从马背上拉下,自己跨了上去,二话没说便挥鞭而去。
汪直明白,等自己赶到时,白衣女子必定已不在原处。但是,之前查出的无影红毒只是一种猜测,若他能在一个时辰内找到尸体,毒性尚未挥发,好歹能够确定死因,破除京城狐妖的迷信之言。
他快马加鞭,路过王越的府邸时,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不禁刹了一脚,急躁地令守门人把王越唤出,却意外得知,王越刚得了皇上的诏令,此时应当正在宫中。
“好家伙,偏偏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没了影。”汪直未及多想,同守门人说了个地址,道,“王越若是回来得不晚,叫他来此处寻我。”
他说完夹了夹马肚子,在吹起的风声中说道:“若是晚了,就不必让他来看热闹了。”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汪直赶到了事发地。京郊鲜有人居住,此处唯有一座独院,单看外围,并不像有人长住。
门是大开的,一眼望去,可看见正对着门的屋子窗户敞开,两个熟悉的身影侧着脸站在屋内。汪直认出这两人皆是西厂密探,想来应该是最早发现情报之人,一边急匆匆迈入院内,一边扬声问道:“情况如何?”
他走了七八步,渐渐发觉不对劲,这两人不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姿势僵硬,毫不动弹。汪直放慢脚步,手不动声色地按上剑柄,目光虽未动,但整个人已经沉静下来,蓄势待发。
砰的一声,院门从背后关上。
与此同时,破空之声从天而降,三道凌厉的黑影朝他劈头斩来。三人皆是蒙面,剑气搅碎西风,来得又狠又快,一看便知下了死手。汪直没想到此处有这等危险等着他,但也不至于乱了阵脚,他的目光闪过一丝寒芒,拔出长剑,凌空倒翻,险险掠过惊鸿剑气。那三人却是不依不饶,紧逼而上,未几,又有六人从隐蔽处杀出,竟个个都是经过训练的好手。
汪直的武功虽然不在他们任何一人之下,但多人联手,又事发突然,没过多久便觉得吃力难挡。眼前的九人分两层围住他,剑指中心,训练有素,已是形成围剿阵法,看样子竟是专门为他设置的陷阱,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杀气连连翻卷,汪直挥汗如雨之际,扬声发问:“你们是何人所派?”
剑风未停,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
逼人的剑气,催得枝头枯木惊颤不已。汪直身陷其中,无路可进,又无路可退。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必定气力渐失,支撑不下。索性不管不顾,以勾剑之法穿行其中,在降低防御的同时,也将对方的阵法打乱。
勾剑之时,一道剑光划过他的胸口,留下长长的血痕。汪直没工夫检验伤势,他足尖一点,逮准了对方阵法混乱的时机,腾然而起,越过屋檐,呼吸急促地往外逃去。
蒙面的九人立刻追了上去,不给汪直丝毫喘息的机会。汪直用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间一股一股往外涌,天地都好似颠倒过来。他拼力支撑,不敢松懈,眼下这队人就是奔着杀死他而来的,一旦他此时倒下,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可惜就算他轻功再好,也是受伤之躯。渐渐地,视线中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人影幢幢,摇摇晃晃,他感到肩膀被人从后扣住,下意识地回身挥斩,几番缠斗过后,终是支撑不住,彻底倒在了地上。
蒙面人绷紧肌肉,挥剑欲斩,锋利的剑刃即将落在汪直脖颈上时,突然从拐角处袭来一道身影。此人二话不说,一脚踢在蒙面人的胸口,使其连退数步,方才站稳。
“敢伤我兄弟,看本将军怎么收拾你们!”王越手腕一提,一剑长虹如同数道光影,破风前去。蒙面的九人再度举剑,欲形成包裹阵法,如同方才刺杀汪直一样想搞定眼前这人。
但很快,他们就打消了念头。
仅在片刻之后,王越身后便有二十个亲兵一字排开,他将汪直护于身后,分寸不让。
“撤!”审时度势后,蒙面首领快速发出了命令,九人迅速朝侧旁的山林里撤去。
“你们,给我去追!”王越同身后的亲兵下了命令,自己则留下照顾汪直。他扯下一片衣料给汪直的胸口粗粗包扎起来,再将其放在马背上,一转眼便发现殷红的血液已浸透了白布。一时再顾不得其他,急急返回城中,扛起汪直直奔医馆。
“大夫,他怎么样了?”王越搓着手站在大夫身旁,同样的话已是问到了第三遍。
“我这儿救人呢,你别吵行不行?”老大夫终于忍耐不住,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兀自继续手中动作。王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敢再说话,撇着嘴,眼巴巴地看着汪直昏睡的面容,一点儿劲都使不上。
良久,老大夫才站起身,瞟向王越,没好气地说:“行了。”
“行了是什么意思?”王越瞪大了眼睛。
“行了,就是能活命,残不了。这人身体素质不错,扛得住打,没有意外的话,睡一觉,明天早晨就能醒。他伤口虽然深,但并非要害,休养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王越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就好。”又啰啰唆唆地向大夫问了一番医嘱,才命人驾来一辆马车,本想将汪直送回汪府,又担心贼人再袭,自己照应不上,转而将汪直安置到了自己府上。
事实上,还不到第二日清晨,只在半夜,汪直便醒了过来。他忆起黄昏之事,再看眼前并不是自己的房间,差点儿把这儿当作阴曹地府。他尝试着起身,胸口猛地袭来一阵剧痛。这痛令他放下心来,有感觉,说明还活着。他再看四周,虽然光线昏暗,但在月光的映照下,屋内的陈设也能瞧清一半。他心觉熟悉,半晌后终于想了起来:这是王越府中的格调。
想到是王越,他便不客气了,扯着尚且沙哑的嗓子喊道:“来人!来人!”
守在门外的护卫推门而入:“汪大人有什么需要?”
“我要见王越。”
“现在?”
“现在。”
护卫犹豫片刻,想着自家主子与汪直关系甚密,还是去通传了。
王越是军人,半夜被叫醒本就是常事,并未生气。听闻汪直醒来,他甚是激动,只披了一件裘皮大衣,便疾步赶去。
“小汪汪,你可算是醒了。还疼不?”王越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汪直的床沿上,力道太大,震得床榻一抖,连带着汪直受伤的胸口也被震得疼了起来。
“疼,当然疼了。”汪直咬着牙,拧了一把王越腰上的肉,当作报复。待听到王越如他所愿地沉哼了一声后,才问道:“今日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到了你这儿?”
王越笑得得意:“你被九个蒙面人刺杀,打不过,千钧一发之际被我救了,就是这样。”
汪直没在意他的扬扬自得,只问道:“抓住人没?”
王越的表情霎时低落:“没有……”
汪直眉毛挑了挑:“你一个都没抓住?”
王越叹息一声:“若是我,肯定就已经抓住了。但问题是……你当时危在旦夕,我只派了手下去追。我带去的人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其实都是我随便带的花拳绣腿。那九个人武功都不弱,山林里又易于掩藏,最终还是没能捉到……”
“你啊,怎么能让他们全部给跑了呢……”汪直颇为无奈,不过想到王越是因为自己才错失了追捕的良机,心下又有了几分柔软。他闭上眼,复又睁开,问道,“提前到现场的那两个西厂密探呢,是否遭遇不测?”
王越摇摇头:“没有,他们只是被劫持,但并未被灭口。可见对方是专门冲着你来的,他们做得很小心,几乎没有说话,而且全程蒙面。”
“全程蒙面,必定是怕被人发现端倪,牵扯更广,多半是朝廷中人。”汪直眯起眼,狭长的眸中闪着考究般的魅惑,“你觉得,会是谁出手便要置我于死地?”
“最可能的,自然是东厂,但此事说不准。你还是先好生休养吧。”
汪直点点头,将目光聚于王越脸上,又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还得多亏你,今日及时赶到。”
王越怨怼地护住腰部:“别跟我说谢啊,听起来生疏。”
“我也没说啊。”汪直一哂,笑道,“对了,我的伤,大夫怎么说?”
“并无大碍,只是需要安心休养几日,不得下床,勿让伤口再裂开。”
汪直唇间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突然话题一转,颇有深意地问道:“沈瓷明天该放假了吧?”
王越撇嘴:“人家姑娘放假,肯定要往淮王府跑的,你惦记什么啊。”
汪直不作声,那双明眸背后仿佛酝酿着一团烈火,将他的脸点染得愈发俊美逼人,良久,悠然道:“我受重伤了,脾气不好,你这里的人我都看不过眼,嫌弃得紧。所以,你应该去找沈瓷帮个忙,让她趁着明后两日空闲,来照顾一下身受重伤、情绪不稳的我,对不对?”
“啊?”王越一愣,待反应过来,不禁用手指着汪直,“你、你、你真不要脸啊……”
汪直在查案过程中遭到刺杀的事,很快传到了皇上耳里。皇上暴怒非常,将相关的西厂密探提来审问,都说自己只是听乡民说有一美艳的戴面纱女子进入院中,刚撞门进去,便迅速被挟持,逼迫他们侧脸站在窗前。
详加盘问后,几人证词并无疏漏,可终究还是对凶手一无所知。加之这一次没有平民伤亡,可见是专门冲着汪直来的。
“传旨下去,妖狐夜出一案,不用汪直再查,令他好好养伤。”皇上眸中散出几丝狠戾,捏紧扶手道,“此外,从西厂调几个高手在他身边,别再弄些花拳绣腿的家伙,切莫再出现这样的事!”
皇上安排了新的查案人,相关人员纷纷领命,待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王越上前一步道:“臣还有一事相报,是汪大人想让我转达给陛下的。”
皇上眼尾扫了扫王越:“哦?他说什么了?”
王越揖手道:“汪大人说,妖狐夜出一案,已在京城造成民众恐慌。甚至有人宣扬是因为陛下治国不善,才引得狐妖作祟,实在有辱您的圣德。汪大人的意思是,虽然此次并无人员死亡,但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对外宣称死了两名流浪汉,并且已经对其进行了检查,其死因并非什么魑魅魍魉,真正的死因是中了西域的无影红毒。”
“无影红毒,我知道,汪直同我提过。虽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真正原因,但也是目前除了狐妖之外,唯一合情合理的说法了。”皇上思索片刻道,“如今,平定民心确实是最重要的事,就照他说的来办吧。再找几个唱戏的,把这事编排一下,传播得快些。”
“臣遵旨。”
皇上疲惫地合上了眼,语气放柔和了些,对王越道:“你也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明日便要出大同。鞑靼近日很是狂躁,镇压之事,朕就交给你了。此次你救下汪直也有功,等回来,一起赏。”
“请皇上放心,臣必定不辱使命。”王越是武将风范,见皇上合上了眼,行罢礼起身就走。
出宫门时,天边已燃起赤红的霞光。大内的钟声传了过来,只余下悠悠长音,酉时已到。
王越记着汪直的嘱咐,算来现在沈瓷已是告假,便命马车朝瓷窑的方向驶去。到了门口,拉开窗帘一看,恰好瞧见沈瓷走了出来,淮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前方不远处。
“沈瓷,你等等!”王越一个凌空翻滚,将沈瓷硬生生拦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王将军?”沈瓷顿住脚步,疑惑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王越双眉蹙起,摆出一副哀切神情:“汪大人,他、他、他……”
沈瓷被他的神情弄得心头一凝:“汪大人怎么了?”
王越叹了口气,面露不忍:“他如今身受重伤,卧床不起,恐怕……”
他把尾音拖得长长的,“恐怕”之后的话还未说,便如愿以偿地被沈瓷焦急地打断:“快带我去!”
王越心中大笑,赶忙将她迎上马车。沈瓷一只脚刚踩上去,又突然收了回来:“我得先同小王爷知会一声,等一会儿看完汪大人后,我再去他那儿,估计也就是稍晚一两个时辰吧。”
王越看了一眼候在前面的马车:“行,你等着,我帮你去说。”
沈瓷咬唇道:“小王爷对汪大人有些偏见,只说我会晚些到就好,不必多提缘由。”
王越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对淮王府的车夫低声道:“告诉淮王世子,沈瓷这两天都不过去了。瓷窑里有事,抽不开身。”
车夫纳闷,转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沈瓷,见她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才放下心,驾着马车走了。
“好了,现在可以走了。”王越憋住笑意,“汪大人如今在我府中休养,挑剔得很,我府中用人全部被他嫌弃了个遍,想来是受了伤脾气不好,沈姑娘你去了以后得帮忙劝劝他啊。”
沈瓷点点头,低垂的眼帘下透着不安:“王将军还没告诉我,他到底是如何受伤的?”
王越将昨日在京郊发生的事同她大致讲了一遍,还好心替汪直补着面子:“若是寻常以一敌九,汪直肯定没有问题。但刺杀的那九人皆是武艺高超,他能够劫后余生,已是幸运。”
沈瓷的睫毛不禁颤动:“王将军果然是汪大人的挚友,危难之际可见真章。”
王越听得高兴,笑道:“我真诚待他,他真诚待你,都是差不多的。”
沈瓷心中一动,表情却无一丝改变,认真道:“我也将汪大人看作恩人,没有他当初相救,或许如今便没了我。”
王越听她言语中将两人的关系界定得清楚,似乎只有恩义,并无情分,一时竟不知再往下接什么话。场面有些冷,所幸这时马车已经慢慢减速,撩开车帘一看,王越的府邸到了。
将沈瓷带去安置汪直的房间后,王越抬腿便准备离开,这时,沈瓷叫住了他:“王将军也一同留下说说话吧。”
王越咧开一个笑容:“我明日还要去大同,得去收拾一番。”
汪直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转过脸诧异地看着王越:“你明日就要走?”
“对啊,不然你以为皇上昨天把我召进宫干吗?”
沈瓷看了一眼王越,不禁担忧道:“从前汪大人长期在外奔波,行踪不定,找到他便需要费一番工夫。如今他在王将军府中养病,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您又不在府中,他岂不是很危险?”
王越冲她眨眨眼:“他才不危险,今晚西厂的高手便会来保护他。更危险的是我好不好?马上就要去大同打仗,鞑靼的士兵也不是吃素的……怎么你们就没人关心一下我……”
沈瓷正欲劝慰他,突然听见汪直嗤笑一声:“多大的人了,还好意思求关心。”
“你不也好意思吗?”王越反讥了汪直一句,转头同沈瓷告状,
“沈姑娘,我告诉你。他虽然没危险,可情绪不好,一心想同我说说话,我哪有时间陪他瞎耗啊。除了我以外,他只想同沈姑娘说话,只得把你请过来帮帮忙,你就看在他可怜的分儿上,陪他说几句话吧。”
汪直将脑后的枕头扯出,一把朝王越扔去:“滚滚滚,收拾你的东西去。”
王越乐呵呵地接住枕头,又给汪直掷了回去,冲他挤挤眼,一溜烟跑了。
沈瓷搬了个独凳到汪直床边,两个人一坐一躺,对于这样的交流方式,颇有些不适。她下意识地替他掖了掖被子,问道:“伤口还疼吗?”
“还行。”
“会留疤吗?”
汪直一哂:“又没伤在脸上,留不留都无所谓。”
沈瓷也笑起来,目光落在他略显病态的脸上。皮肤苍白,眼睛却明亮。暖橘色的灯光映在他如玉的脸庞上,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眸光半遮半掩。
相由心生。沈瓷心想,就算外面把汪直传得多么奸邪谄媚、工于心计,但她仍然相信,他是个率直锐利的人,只是不懂得圆滑而已。他权势不小,却多次救她于危难,如今身受重伤,又点名让她来看望,可见是真把她放在了心上。既然如此,她也应真心相待,视她作挚友。
“汪大人受伤期间,若是无聊想要同我说说话,尽管找我来便是,不必客气。”沈瓷微笑。
“你平日里忙着制瓷,瓷窑有瓷窑的规矩,又关乎万贵妃的需求,我怎能想找就找。”汪直只客套了一句,心头的真面目便露了出来,“要不然,你就有假时过来吧。王越在隔壁也备了客房,这两日你就待在这儿别走了。”
“可是……”
汪直盯着她看:“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沈瓷怔了怔,想到自己方才刚说随时可以找她,刚出口两字的话便噎住了。她想了想,汪直昨日刚受伤,这两日正是最难熬的时期,王越走了,想寻个顺心的人照顾也是不容易。终归只是两日而已,小王爷那边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么一时。
沈瓷浅浅一笑,改口道:“可是,您也知道我同别人有约在先,得先去说一声才好。”
汪直“嗯”了一声:“这个,让王越去安排就好。”他对沈瓷笑笑,心里想的却是,还想让我告诉朱见濂,做梦去吧。
暗黑色的天幕下,朱见濂立于院中,缄默不语。
几株老树的虬枝上,已长有未放的花苞,只可惜空气中寒意阵阵,冻得花苞惴惴发颤。
初次计划失败了,便注定今后会更加困难。
考虑到上次妖狐夜出时,王越与汪直一同出现,他还特意选了王越入宫的时机。只是没想到汪直专门给他留了口信,在最后时刻把他的人挡了回去。
只一个差池,如今,汪直身边的警戒加强了,妖狐夜出案件的契机消失了。唯一的好消息,只不过是王越明日将远离京城而已。
而刚刚传来消息,声称在瓷窑做工的沈瓷,其实竟是跑去照顾汪直……
如同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朱见濂在暗夜中踽踽独行。他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认清自己手中其实空无一物。
马宁从他身后走来,低声问:“要不要我派人去把沈姑娘叫回来?”
“不用了。”朱见濂定定地望着眼前枯木,轻声道,“原本我让她留在驿站,便是不希望她搅进这些纷争,是我低估了汪直的偏执,居然直接到驿站来抢人。以如今的情形看来,我是没有办法避免她蹚入这浑水了,只能收敛一些,让她不要起疑。”
马宁迟疑地问:“您的意思是说,沈姑娘如今已经觉察到您对汪直的仇意?”
朱见濂伸手折下眼前枝杈,冷笑道:“她向来闷着声不爱多说,却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她如今必定是觉察到了,只不过以为我是吃醋,探究不到更深的原因。若是我再执意强求,她未必不会往更深处想。”
马宁点头赞同,脱口而出:“确实,在我们旁人看来,汪直不过是一个宦者,他从前随侍万贵妃的时候,就是皇上也放心得下。再加上,他对沈姑娘的确有恩,您要是拦得太过火,确实容易令人怀疑。”
朱见濂轻嗤一声:“宦者本是弊处,怎么如今被你说起来,反倒成了我不得大动干戈的借口?”
马宁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半晌没说话。
“让他们两人维持交往的关键,不在于我没有脸去拦,而是情势所需。如今,皇上不让汪直再查妖狐夜出的案子,我们已失去了一条线索。让沈瓷同汪直保持联系,也是无奈之法,不过倒是能由此获得更多汪直的消息。”
“那……您是要将事情的缘由告诉沈姑娘吗?”
朱见濂摇首:“不,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最好。”
马宁微有震动,不禁感慨道:“谁又能想到,京城那么多人,偏偏是汪直同沈姑娘走得近。若是当初她没离开淮王府,便没有如今这些事了。”
朱见濂眸射星光,遥望着深远无尽的夜穹:“时也,命也。世事无常,既然走到这一步,便不需做其余虚妄的假设了。”
他沉吟良久,似在喃喃自语,叹息深远、无奈:“只是,小瓷片儿,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的……但如今,是不得已了。”
卫朝夕这两日闷得发慌。
原本她只是想来京城随便玩玩,却没想到这一趟出乎意料地久。先是因为皇上公务繁忙,推迟了觐见的时间。如今更是因为淮王受伤,将归期延迟了整整两个月。
她这人平日总是大大咧咧,但耗到此时,也免不了焦躁起来。更何况,她在京城不能跑得太远,在有限的范围内,除了不让女人进的醉香楼之外,其他好玩的好吃的基本都已经被她试了个遍。
她想回江西,又不敢自己离开,只得百无聊赖地等在驿站,同时慢慢飘出一个念头——她要去醉香楼。
卫朝夕本想等沈瓷这次到驿站,两个人再乔装一起去,可沈瓷没来,她便把主意打在了杨福身上。
又或者,沈瓷的缺席正合她的心意,让她终于有了一个寻找杨福的理由。
黄昏时分,卫朝夕还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散步,走着走着,便出了驿站。她挑了远路,七拐八弯才到了杨福的住所。手指颤抖地敲了敲门,退后一步站得笔直,好让里面的人看清楚。过了一会儿,杨福把门拉开一条缝,她猫着腰缩了进去。
几日不见,她又觉得杨福有了些变化,多了一种箭在弦上、随时可发的紧绷感。卫朝夕以为他开口第一句该是“你怎么来了”,但是没有,杨福这次没有一点儿不耐烦,简简单单说了一个字:“坐。”
卫朝夕坐在那略微摇晃的小木凳上,觉得紧张,拿起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口,自己先招了:“我这次来,是,是想同你一起去醉香楼……”
杨福把刚含进嘴里的一口茶喷在了桌上:“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啊。”
“知道你还让我同你去?”
卫朝夕挠挠脑袋:“我也就是想去见识一下,生平还没去过青楼呢。”
杨福苦笑:“那干吗找我啊?你不知道我不能随便出去吗?还是让朱见濂随便拨个侍卫陪你去吧,一样的。”
“那不一样,我跟那些人不熟,没劲。”卫朝夕说完,觉得自己与杨福似乎也没熟到哪儿去,又矜持道,“原本我是想让沈瓷陪我一起去的,她近日忙碌,我这才退而求其次找了你。”
杨福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沈瓷是谁?”
“我的好朋友啊,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如今也在京城,几天前还来过驿站。”
“是不是打扮成一个宦官模样?”杨福本就想找卫朝夕打探那日被汪直强行带走的人是谁,此刻听她主动提及,不由得加以试探。
“你知道呀?”卫朝夕拍着手惊喜道,“她看起来是个宦官,其实是个实打实的女子。你别说,她的容貌清秀干净,扮成宦官还挺像,说不定这样混进醉香楼,别人还以为是个白面软书生呢。”
杨福心中震动非常,再次确认:“是不是西厂提督前几日从驿站强行带走的那个?”
“我当时没见着,只听说是有这么个事。”卫朝夕见话题越绕越远,推了推杨福的胳膊,“话说回来,你陪不陪我去醉香楼呀?”
杨福却似没有听到,只是问:“你同沈瓷好到什么程度?”
卫朝夕想了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是她有危险,我一定去救。”
“那若是你有危险呢?”
卫朝夕觉得他这问题有点儿怪,皱着眉头道:“她对我,当然也是一样的啊。哎,你管这些干吗,一句话,到底去不去?”
杨福沉吟片刻,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你就这个样子去醉香楼?”
卫朝夕听他口气松动,惊喜道:“当然不是了,我们俩都要乔装打扮,贴个胡子,涂点儿泥巴,再穿得风流倜傥些,不会让人认出来的。”
“涂泥巴就算了,涂完以后,你也别想风流倜傥了。”杨福自从知道自己同汪直长得相似后,便学习了易容之术,骗过普通人还是可以的。他端起茶喝了一口:“乔装的事,你就别掺和了,交给我。”
卫朝夕眼中泛着水亮的光彩,拍手称庆:“你这是答应了?”
“嗯,不过要等两天,我需要准备一下。”杨福朝她撑开一个笑容,这笑容带点儿生硬,也带点儿愧疚。但卫朝夕此时只沉溺在喜悦中,丝毫没有觉察。
王越出发去了山西大同。汪直伤口未愈不宜颠簸,仍留在将军府。同时留在将军府的,还有皇上差来的西厂高手。
汪直在外跑惯了,乍一停下来,有诸多不习惯。但他亦享受这种闲适,时不时同沈瓷说会儿话,竟颇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