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中飘浮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本是令人心平气和的味道,汪直却久久难以平静。身旁,沈瓷的脸上喜色正浓,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这目光令他周身渐暖,但念及此后别离,又好似雪虐风饕。一时间,他不知心中该是苦是甜,是悲是喜,是怨是恨,是惊是痛……只觉胸口疼得厉害,万般煎熬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看着汪直的神色,不由得关切地问:“是胸口的伤又疼了吗?”
别的理由搪塞不过去,汪直只好回答:“是。”
“那就别在这儿强撑着了,快回去好好休养,朕还指着你替朕做事呢,身体可不能垮。”
“谢皇上!”汪直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句,与沈瓷一同告退。两人走至门口,正有一内侍匆忙入殿,禀道:“皇上,东厂厂公尚铭称有要事相报,与妖狐夜出一案有关。”
沈瓷已走出殿门,隐约听了这句话,不由得顿住脚步,扯了扯汪直的袖子,提醒他道:“听到了吗?东厂说妖狐夜出的案子查到了,你之前查了那么久,要不要听一听?”
汪直全无心情:“不想听。”
沈瓷方才一直沉浸在大喜过望的兴奋中,本以为汪直亦有欣慰,眼下才发觉并非如此。她敛了声,知趣地不再言语。
再度坐上马车,气氛已与来时不一样。汪直不说为何,沈瓷也拿不准缘由。隐隐地,她感觉已猜中了汪直的心思,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很快将想法推翻,只当他是身体不适。
“汪大人,多谢!”沈瓷思虑再三,虽觉眼前氛围不太适宜,仍忍不住说了出来。她是真的感激,从相识到如今,虽不过短短数月,但她已将他视作挚友,如亲人般熨帖。
汪直的掌心被指甲掐出印子,隐隐作痛,慢慢地松开来,良久才问道:“接下来一个月,你打算怎么办?”
距离沈瓷赴任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本不需要继续待在瓷窑,可若让她全然闲下来,又觉得无趣。她对斗彩瓷还有一些尚未实施的想法,想要乘胜再试,可忆起小王爷之前的反对,又有些犹豫。
“我还没想好,看情况吧。”
汪直看着沈瓷紧蹙的眉头,难得读懂了她心中所思,顿觉干涩难语:“现在你去哪儿?”
“驿站”两个字已经滑到沈瓷的嘴边,又鬼使神差地被吞了回去,转而答道:“瓷窑。”又补充道,“先送你回去休息。”
“好。”汪直亦不推托,揣着手靠坐着闭目养神。到了府邸后,他先下了马车,待听见身后嗒嗒远去的马蹄声时,才转过身,凝望着远去的马车,自嘲一笑,喃喃道,“是顾及我的感受,才说要去瓷窑的吧。现在我先下了马车,你又会去哪里呢?”
汪直离开后,沈瓷叫车夫调转了方向,将目的地改为驿站。
纵然汪直和朱见濂没有明说,但显而易见,这两人互相都看不惯。若不是因为知道朱见濂以前从未来过京城,沈瓷都会怀疑这两人有未解之仇。于是,她尽量避开在他们面前提及对方的名字。
到了驿站,朱见濂正立于书房,见沈瓷进来,目光一闪道:“回来了?”
他走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那样的眉,那样的眼,浓深如墨,俊逸依旧,可眼下挂着两片青黑,显然休息得不太好。
沈瓷将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握在自己手心,有意让他开心,温柔道:“小王爷,我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
“刚好,我也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朱见濂说。
沈瓷一愣:“那你先讲。”
朱见濂凝视她片刻,轻吸一口气,慢慢道:“卫朝夕,被东厂的人抓走了。”顿了顿,用手指揉了揉额角,补上一句,“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
“朝夕怎么会同妖狐夜出案扯上关系?”沈瓷诧异不已。
朱见濂沉吟片刻,他也拿不准是因为自己在伪造案件中有所疏漏,还是因为别的。按理说,若是留下了线索,当初汪直受伤时就能发现,为何拖到了,现在还莫名其妙地与卫朝夕扯上了关系。
沈瓷见他皱眉不语,料想他也不知原委,转而问道:“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朱见濂道:“她如今被关在东厂单设的地牢里,东厂的人也没说她是主犯,估计是想从她嘴里套出更多消息。”
“他们凭什么说朝夕同妖狐夜出案有关?”
“她昨晚去了醉香楼,东厂派人去搜查大盗,恰好看见她怀里抱了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传说中狐妖的装束,以及一瓶无影红。”
沈瓷皱眉道:“无影红乃西域奇毒,刚研制出不久,怎么随随便便一队搜捕的人就能判断出来?”
“此事确实疑点重重。卫朝夕坚持说,那包裹是一个绿衣女子在混乱中硬塞给她的,也确实有证人称她进入醉香楼时什么都没带,可这并不能证明她与此案无关。更何况……”朱见濂停顿片刻,皱了皱眉头。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她好端端一个女子,扮成男装去逛青楼,本就不是寻常之事。东厂的人说,那易容之术有模有样,并不似初学。”
“易容之术?”沈瓷稍作犹疑,又立刻果决道,“朝夕不可能去做这样大的案子,我了解她。她心地单纯善良,在京城又没有仇家,必定是被人挑中了栽赃陷害的。”
朱见濂未予置评,只叹道:“我所打听到的,就只有刚才说的这些。除此以外的细节,也无从得知了。”
“那现在怎么办?”沈瓷目光黯淡,眼皮跳个不停,“朝夕从小没吃过苦,凡事都有她爹护着,怎能经受得住地牢里的环境,若是再受刑,怕是顶不住的……”她越想越心惊,抬起头看着朱见濂,“小王爷可有法子帮她?”
“你也知道,卫朝夕是我从江西带过来的。她一被抓进去,我和父王是主犯的概率最大。此刻我若出手,局势恐怕会更加不利。”
“那……那现在怎么办?不能放着朝夕不管啊。”沈瓷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突然顿住脚,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人。她抬眼看了看小王爷,没敢说出口。
朱见濂将她的动作收入眸中,淡淡道:“我想过一个办法,但是,听不听在你。”
“小王爷请说。”
朱见濂看着沈瓷的眼睛说:“这个案子,之前不是汪直在负责吗?他还因此受过伤,你找他来帮这个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沈瓷身体顿时一紧,愕然看向他,一时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的确会去找汪直求救,但由小王爷主动提出,着实让她觉得惊讶。
沈瓷煎熬无比,一时间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嗫嚅道:“可是现在,这案子已经归东厂管了。”
“这没关系,交到东厂手里面还没几天呢。西厂之前出动了诸多人力物力办这件差事,最后得到的线索都交给了东厂,让对方坐收渔利,心有不甘是正常的,再留下几个人继续追踪,也符合情理。”朱见濂面无表情,话说得不冷不热。
沈瓷虽琢磨不透他的用意,话却是听进去了:“小王爷的意思是,让汪直谎称卫朝夕是西厂的人,手中握着的是西厂找到的线索?”
朱见濂坐下,低头喝了一口茶。
沈瓷思索须臾,脸上掠过了一抹为难之色:“不行,汪直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查案向来雷厉风行,即使重金贿赂他,他也不手软。对朝中重要官员如此,对朝夕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更不会例外。何况……朝夕如今是东厂在妖狐夜出案发生后抓到的唯一嫌犯,嫌疑的确不小。”
朱见濂冷冷一笑:“你倒是真了解他。”
沈瓷一愣,不自觉咬了咬下唇:“只是在宫中待了一阵,多多少少听过一些。”
朱见濂未再追问,只道:“我说过,我不过提出一个想法,听不听,在你。”
沈瓷抬眼看了看他,犹豫着没说话。
朱见濂面色平静,心底却是波涛翻滚。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此事牵扯到妖狐夜出案,沈瓷绝对会去找汪直帮忙。与其毫无成效地阻拦,不如加以引导。
汪直的行事风格,汪直的偏执与狂傲,朱见濂也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所以这说客,只能是沈瓷。一来,这的确是目前快速救出卫朝夕的唯一方法;二来,也可以明确知道,沈瓷到底在汪直心中处于何种地位,又抱着何种心思;最重要的是,汪直若是真的如此作为,就算凭着皇上的信赖成功救出了卫朝夕,也必会因此引得皇上不满,届时必会放松对汪直的保护,或是有所疏离,他动起手来也能更容易。
沈瓷沉默良久,想着尚在地牢的朝夕,最终还是点点头:“好,我去试试……但我的话,他未必会听。”
朱见濂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反正我的话,他是肯定不会听的。”他侧过脸看着沈瓷,问道,“对了,你方才想要告诉我的好消息,是什么?”
沈瓷已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兴致,平淡道:“我可以回御器厂了,这段时间也不用一直待在梁太傅的瓷窑。原本想问你能不能允许我在瓷窑再待些时日,不过现在朝夕出了事,我也没这个心思了。”
“皇上收回之前的成命了?”朱见濂问。
“没有,但是我将以宦官的身份,重新回到御器厂,任督陶官。”
宦官的身份……朱见濂冷笑了一声,她不说他也知道,汪直在这其中必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否则,皇上不可能将督陶官任命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宦官。只是,助沈瓷回到江西,汪直真舍得吗?朱见濂再次对汪直的心思产生了怀疑。
“你还是要回御器厂。”朱见濂停下纷乱的思绪,轻叹一声,“本想让你同我一道回鄱阳的,如今看来,恐怕是不行了。”
“之前小王爷说的,是与您一道回江西……”沈瓷轻声道,“景德镇离鄱阳不远,又是淮王的封地,小王爷若是不嫌弃我,见面是不难的。”
朱见濂的手指拂过她的发:“怎会嫌弃?来日方长。”
朱见濂替她高兴,又心下黯然,眼下的局面并不是他为她促成的,反而是他的杀母仇人之功。这异样的情绪拨弄着他的心弦,朱见濂稍稍顺了顺胸口的气,心中暗道:待今后她身在景德镇,便是在饶州的管辖范围内,那时,自己必定保她周全,容不得他人为她牵线搭桥。
只是眼下,他还有事要做,诸多迫不得已。只得将此念头,暂且埋在内心深处。
沈瓷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蹙眉叹道:“这些以后再论,如今,我只希望朝夕能早日出来,能同我们一起回到江西……”
朱见濂道:“她是我带到京城来的,若是有失,我也有责任。”
沈瓷心里着急,念及如今在地牢里的卫朝夕,再也站不住:“那我先去汪直那里问问,早些去问,早些放心。行吗?”
如同针一般细密的痛刺在朱见濂的脊背,他脸上没有表情,心里长叹一声,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汪直褪去上衣,解了胸口的绷带,伤口已有些许开裂,疼痛丝丝入骨。
侍婢替他重新上了药,将绷带一圈一圈缠好。做完这些,又端来了热汤,汪直喝了几口,只觉心中异常疲惫,挥手让她们下去,和衣躺在床榻上,闭上了眼。
他头脑浑浑噩噩的,睡得并不踏实,模糊中忆起今日宫中状况,心里愈发觉得烦躁。开裂的伤口疼如火灼,即使他乏得全身都脱了力,也睡得不安生。
迷糊中,他感到有人在他身上轻轻搭了层被子,周身暖和了一些,模模糊糊地听见身边人在问:“这是怎么了?”
这听起来,竟像是沈瓷的声音。他心中默念,慢慢撑开沉重的眼皮,从透出的眼缝里一点一点去看。
沈瓷仍穿着之前那身衣服,因为冒风奔来,她两只手互相揣在袖子里,肩膀微微收拢。
汪直见真的是她,一下子清醒过来,问:“你不是去驿站了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瓷心头一惊,方才离开时,她只说要回瓷窑,原来,他已经料到。
一旁侍婢答道:“方才沈公公在外面说有急事要见您,因为您准许他在府中来去自由,我便将他引了过来。”
汪直微有失落,他差点以为沈瓷是为了看他才过来,原来是有别的事。他了然地点点头,转头看向沈瓷:“什么急事?”
沈瓷张了张口,身体如同定住了一般,忍不住改口先问:“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恢复得不太好?”
“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没什么。”汪直笑了一下,“你总不会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专程过来的吧?”
沈瓷眼睫下垂,弧度小巧的下巴向里微收,并无唉声叹气,却在默默无言中浮现出一种直击人心的愁楚。汪直挥了挥手,命其余人尽数退下。待房中只余下他们两人时,沈瓷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汪大人可还记得,我曾经同您提过我家的事……我父亲爱瓷如痴,曾经有一座小瓷窑……”
汪直愣了一下,颔首道:“记得的。”
“那天光顾着说自己,有些话没有讲全。其实我们在景德镇的那座瓷窑,并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从卫家租借的。卫家的卫朝夕小姐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正是因为她,她爹才将瓷窑租给了我们,有时候付不上租金,也是她帮着应付。”
汪直静静听着,没插话。
“我遭遇意外离开景德镇,再回来时,许多人都已经忘记了我,唯有朝夕依旧待我如初,时时惦念。因此,如果她遇到了危险,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汪直听明白了一点,他不喜欢打哑谜,径直问道:“你来找我,是因为你的朋友卫朝夕遇到了危险?”
沈瓷的视线在汪直脸上逡巡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怎么了?”
沈瓷喉咙动了动:“不知汪大人有没有印象,今日我们从万贵妃宫殿出来时,东厂的尚铭正准备向皇上禀报妖狐夜出案的新进展……大概这新进展,便是因为我的朋友。”
“她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汪直凝目看了沈瓷片刻,直言道,“妖狐夜出是近年来最大的案子了。不仅是连环惨案,还涉及鬼怪之说,扰乱民心,有损圣威,是皇上亲自下令审理的民间案件。但凡涉案者,不可轻赦。”
沈瓷听他此言,心中不免一沉:“你说的,我都清楚。”她飞快地抬袖拭目,眸中残留盈盈水光,看向汪直,“可是,朝夕是无辜的,她初次来京,性情天真,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牵涉其中。”她心中焦灼,赶紧将从小王爷那里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诉汪直,并将其中疑点剖析给他。
汪直默默听了一阵,最初只考虑其中的疑点,但听着听着,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若只是抓捕当时的场面,沈瓷打听打听,的确能知道。但其余更加隐秘的消息:卫朝夕关押的位置、易容的程度、牢中的证词,沈瓷是怎么知道的?这些是谁告诉她的?
不须做更多思考,汪直立刻明白过来。只是,朱见濂为何把这些主动告诉了沈瓷?自己与他,如此清清楚楚地互相讨厌,他明知道放出这些消息沈瓷必定会来找自己,又为何放任她如此?真的只是为了救卫朝夕吗?
甚至……沈瓷来找他,到底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朱见濂的主意?
“汪大人?”沈瓷见汪直听得愣了神,轻唤他一声。
汪直用手掌抹了把脸:“我听着的。”他面色微寒,微一皱眉,定定看向沈瓷,“为什么想到来找我?你知道的,我与东厂势不两立,若要我直接去找他们讨人,不仅捞不出你的朋友,或许还会让她在牢中遭受更多皮肉之苦。”
“我知道,可是我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除了你,再没有别人能帮朝夕……”她抿紧嘴角,颤抖道,“还有,帮我……”
汪直似有所触动,看了看沈瓷,又仰面向天,眉间添了两道淡淡的皱纹:“这个案子,如今已被东厂全权接手,与我无关了。”
沈瓷脸色哀戚,焦急之中伸出手,将汪直的双手牢牢握住:“可是,以前是西厂负责探查的,不是吗?”
“那是在我受伤之前了。”
“这样大的案子,交接起来必定烦琐,余下几个西厂的人继续追查,不算奇怪吧?”
汪直慢慢抬起眼打量着她:“你这是想让我怎么做?”
沈瓷张了张嘴,小王爷给她指出的路就在喉尖,她却突然间迟疑了。她沉下气,仔细想了片刻,隐隐觉得其中有她未意识到的蹊跷之处,可她想不出,拨不开,情急之下吞住话头,只低声道:“不是我想让汪大人如何做,而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不知汪大人能够怎么做……”
汪直眼角挑起,配上轩眉凤目,不免显出了些许怆然冷意:“你方才不都给我指了要怎么做吗?交接不过几日时间,你想让我说,你的朋友其实是替西厂做事的,是西厂在宫外发展的情报网的一员,你是这个意思,对吗?”
沈瓷垂下长长的羽睫,忍下喉间腥甜滋味,无言默认。
汪直的眼前似乎是她,又时不时浮现出朱见濂那张脸,侧过脸去,叹道:“你只看到我平日的模样,却不知我如何行事。我是怎样的人呢?其实民间的那些传言,还是有理有据的。从前,我在宫中替万贵妃做事,如今在西厂给皇上办事,不错过任何漏网之鱼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会无缘无故抓人,但是,我宁可抓错,也绝不放过。”
“汪大人……”沈瓷轻声叫住他,微带颤抖。
汪直定住,收回目光看着她。
两人对视,四周的空气沉淀下来,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渐渐坍塌。汪直在这宁谧中渐渐平静,攥紧的手慢慢松开来。
沈瓷克制着音调,尽力平静道:“我不是来强求你做这件事,只是希望你能考虑考虑。你……原本就有拒绝我的权利。现在我明白了。”
沈瓷的脸上泪有残痕,窗格外的光线渗透进来,映在她的脸颊上,晶亮亮的,晃得汪直眼睛发疼。他突然有些后悔,无论那人的心思是什么,但眼下的情况,沈瓷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找上了自己,淮王世子就算如何阻拦,也是挡不住她的……或许事情原本并没有弯弯绕绕,沈瓷只不过是真心想救她的朋友,仅此而已……
他心软了,伸出手,这次终于没再收回,头一次替沈瓷轻轻拭去残留的泪水,沉默片刻,慢慢说:“这件事,我会再想想。”
他如此说,便是有希望。沈瓷顿时醒了神,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堆砌赞誉之辞,只是不停重复道:“谢谢,汪大人,真的真的太感激了……”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感谢。”汪直微微别过头,咽下了后半句话:我需要的是你。
沈瓷走后,汪直一个人立在窗边,望着渐次暗下的天色,只觉心境凄惶。窗外夕阳横斜,本就稀薄的光线,正一寸一寸短去……
沈瓷回到驿站,小王爷还等在书房,见她进来,搁下笔问:“他怎么说?”
“他说考虑一下。”
“嗯。”朱见濂淡淡应了一声。
沈瓷见他神色淡然,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朝夕从小生活在景德镇,他如果真要把朝夕归成西厂的人,该怎么说呢?皇上若是不信,会不会反而责罚他……”
朱见濂的心重重一跳,她对汪直越关心,他便越觉心痛,好似牵扯到了某根神经,在身体深处隐隐生痛。
他站起身,走近沈瓷,低低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救卫朝夕?”
沈瓷肯定地点头:“必须救啊。”
“那除了去找汪直以外,你还有别的方法吗?”
“……没有。”
“那既然如此,你还在想什么呢?”朱见濂说,“安安心心地等着吧,既然你只能这么做,又何必东想西想。”他弯下身,亲亲她的额头,“今日你奔波累了,屋子都收拾好了,早些休息吧。”
沈瓷愣了愣,最终还是被他说服:“是,我也没别的办法了……”
朱见濂送她回了房间,侍婢照朱见濂的吩咐,早已替她备好沐浴的热水。在氤氲升起的水汽中,沈瓷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那是汪直房中的味道。身置其中时并未在意,现下不禁微微迟滞,静下来再嗅了嗅,有些苦,有些涩。
“你说什么?”皇上提高了音调,圆目瞪着汪直,“你是要告诉朕,这个被东厂关起来的犯人,是你西厂的人?”
“是。”汪直眉心一跳,颔首道,“妖狐夜出的案子,交接得太急,卫朝夕当时还未得知消息,只一心查案,没想到被尚铭的属下误抓了。”
皇上扁了扁嘴,吩咐身边内侍:“去查查,这个人在不在西厂的名册里。”
汪直立刻拦下:“不用去了,她并未被记载在名册中。”
“那你凭什么说她是替西厂办事的?”皇上目露怀疑。
汪直沉下一口气:“皇上可还记得,三年前江西都指挥使儿子刘晔一案?”
“自然记得。”皇上点点头。
这刘晔虽然自己是个小官,但其祖父威望甚高。三年前,他在江西戕害了数条人命,可刘家在江西势力不小,当地官府不敢审理,直到有官员悄悄将案情直接上奏到了京师。
在朝廷进行专案调查时,主犯刘晔却带着大量金银潜入京城,大肆行贿,疏通关系,就连当时朝廷派去江西探查的刑部主事,也被重金买通。
这本来不关汪直什么事,但是,坏就坏在刘晔将汪直也列入了行贿名单。汪直不收贿赂,听了这事直接把刘晔关入西厂大牢,连番行刑审问,亲自探查,甚至将朝中诸多受贿的重臣也牵扯出来。
“卫朝夕,便是在那时为西厂所用。”汪直说,“皇上您知道,西厂的特务网渗透京城内外,并非只有登记在册的西厂人员。卫朝夕是女子,女子便有女子的用处。在刘晔一案中,她正是利用女子的身份潜入青楼,从受贿的歌伎口中套出了关键性证据,因此这回她来到京城,我也吩咐她暗中探查。只不过案件交给东厂后,还没来得及特意通知她罢了。”
汪直向来的行事风格,皇上是清楚的。当初刘晔一案,牵扯到众多重臣,老道的查案人都知道适可而止,但汪直偏不,他用重刑对刘晔逼供,但凡扯上些关系的官员,统统提来审查。宁愿抓错,绝不放过。
当今皇上是个追求舒适的主儿,童年的经历使他的性格较为弱势内敛。因此,有汪直替他处理这些朝中官员,他是宽心的。但此案非同小可,汪直此番言语看似顺理成章,却依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顿了顿,皇上转过头,向身边内侍道:“去,把东厂尚铭给我叫过来。”
尚铭对于皇上的召见早有准备,此刻得到消息,嘴角掠过一抹阴鸷的笑意。他赶入殿内,还不待虚与委蛇,便听皇上劈头问道:“你们东厂抓住的那个人,现在何处?”
“回皇上,关押在东厂的地牢内。”
皇上瞥了一眼侧立在旁的汪直,问尚铭道:“可有审问?她如何说的?”
“她坚称自己是被人栽赃陷害,也不承认她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任何关联。不过,此案非同小可,她一旦承认,便是死罪难逃,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陷害的,也是常理。”尚铭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虽不知汪直用什么理由去说服了皇上,但既然他如今能站在这里,尚铭此举最重要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皇上皱了皱眉头:“她没有提及自己同西厂的关系?”
尚铭一副恭谨模样,肯定地答道:“完全没有。”他瞟了汪直一眼,“莫非此人还同汪公公有关系?”
皇上也将目光转向了汪直,无声质询。
汪直的头皮硬了硬,没理尚铭,上前一步致礼道:“皇上,西厂与东厂素来势不两立,卫朝夕既然知道自己被关在了东厂的大牢,自然不会傻到主动交代她与西厂的关系。”他扬了扬眉,嘴角狠狠地一抿,“到时候,若是因着东西厂的恩怨无辜受牵连,她恐怕会比现在更不好过。”
他口无遮拦,根本不介意在皇上面前表明与东厂的不和,场面上的话都不愿说。
“一派胡言!”尚铭眸中荡过一丝凶意,“汪公公是把东厂当作西厂了吗?汪公公的酷刑可谓花样百出,直教人生不如死。但你大可以去问问关在东厂狱中的卫朝夕,可曾受过刑法逼迫?”
汪直冷哼一声:“那是你们还没来得及用。”
“汪大人这是以己度人。”
“我是奉皇上的旨意,没空儿来度你。”
“可汪大人今天不是为了皇上的旨意来的吧?听你方才的意思,是想将重案的疑犯从东厂的大牢中捞出来?”
汪直咬牙道:“她是无辜的。”
尚铭笑了笑:“你有何证据?”
“那敢问尚公公,您的下属抓捕卫朝夕时,凭什么认定她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
“她带着妖狐的衣装,更重要的是,还带着无影红的毒药。说来,这种毒药还是汪大人之前查出来的呢。”
“这毒药没几个人能辨认得出,尚公公几个普通的手下怎么一眼就确定了?”
尚铭面无表情,答道:“瓶上标记得很清楚,就是无影红。我们先抓了人,之后又请深谙西域毒物的医师鉴定过,没有错。”
汪直闻言,霍然抬头道:“请皇上细想,为什么药瓶上会明明白白写着‘无影红’三个字?若是真的用毒者,会把毒名标在药瓶上吗?只有害怕不小心拿混了或者误用了,才会特意如此吧。她手中的衣物和毒药,想必都是事先收集好的证据,并非真正的犯案之人。”
尚铭微微一愣,当初策划之时,他考虑到辨识无影红的难度,才故意在瓶上做了标记,没想到此时反倒成了汪直反攻的利器。但他很快一笑置之,反正目的已经达到,是否要同汪直争出胜负,并不重要。
皇上听这二人针锋相对,早已心闷烦躁,见汪直所述还算有理,赶紧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都别说了。既然汪直称嫌犯有所隐瞒是因为身在东厂,这样吧,汪直你亲自去一趟,她若真是西厂的人,看见你来,自然明白应该说实话。届时若与你所言相符,便让尚铭放人吧。”
说罢,皇上闭上了眼,手指一圈圈揉着额头,似已万分疲惫。汪直和尚铭都对这种方式较为满意,见皇上倦怠,便不再多言,领过旨意退到殿外。
尚铭被皇上召见之后,汪直安插在东厂大牢的内线即刻行动起来,将汪直交代的事项转述给卫朝夕。
卫朝夕听全了,记住了,待内线离开后,心里却纳罕起来。她凭什么要这么说啊?这西厂怎么跟自己扯上了关系?这番话,到底会帮到自己,还是害了自己?
卫朝夕躲在角落,身体缩成一个小小的团,不知该相信还是不相信。她有时想着美味佳肴,有时想着远在景德镇的爹爹,但绕来绕去,脑海中最后总会浮现出杨福那张看不清表情的脸。
那日她在醉香楼被带走,回头一瞥,他就站在远处,不声不响,静静凝望。视线碰撞的瞬间,卫朝夕清楚地听见了心脏破碎的声音。杨福的平静出乎她的意料,仿佛两人毫无干系。她甚至怀疑,杨福破天荒地陪她外出,是不是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她越想越悲伤,忍不住抱着膝盖啜泣起来。在景德镇,有爹爹纵容她,可到了京城,谁都不能相信,谁都无从依靠……
她决定拒绝相信西厂的内线,继续坚持自己最初的说法。
然而,在牢门被推开时,她立刻改变了立场。
她看到了杨福。
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不知怎的,气场却与从前大相径庭。那点憨憨的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傲。眼睛斜着上扬,一双凤目轩然。
此外……似乎比平日里更高了一些。
卫朝夕以为的杨福,正是与尚铭一同来到地牢的汪直。她激动万分,只觉自己死寂的心跳又怦然复苏,自动忽略掉气场和身高的差异,将来人牢牢认成她心中的那个人。
她想,原来方才内线说要来救她的人是杨福,原来他当时的冷眼旁观并不是置身事外,而是早就想好了救她的法子……
一时间,卫朝夕几乎快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她朝汪直看去,温热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栅栏上,巴望着,期待着。
汪直神色冷然,朝前走了两步,料想不久前内线已经同卫朝夕说得很清楚,淡淡开口道:“我来了,你不必再畏惧东厂,一会儿只管说实话,懂了吗?”
卫朝夕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尚铭轻哼了一声,召来负责审问卫朝夕的狱卒:“问吧。”
狱卒颔首,看向卫朝夕:“物证俱在,你可认罪?”
卫朝夕平静下来,眼睛骨碌转了一圈,照方才内线教她的话说道:“这些都是西厂查到的证物,我是协助西厂查案的暗桩,何来有罪?”
“你什么时候成了西厂的暗桩?”
“三年前,在江西,查探刘晔一案时。”
…………
狱卒提出的问题,都是之前内线教过卫朝夕的,她人又机灵,加上有“杨福”在一旁,满心动力,对答如流。最后,狱卒实在忍不住,狠狠拍桌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之前我害怕说出自己西厂暗桩的身份,会受到东厂的加害。”卫朝夕顺溜地说出了最后一个答案。
狱卒还要发作,汪直已打断了他的话头:“尚公公,现在事情该盘查的都已经盘查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尚铭对如今的情形早有预料,他本身并不介意汪直把卫朝夕救出去,反正已是无关紧要的人,于是无所谓道:“既然这样,按照皇上的旨意,汪公公自然可以把人带走。”
汪直点头,看了一眼狱中的卫朝夕,吩咐随从将她送回淮王所居的驿站,自己则提步先行,率先离开了东厂大牢。
“喂!”卫朝夕见他离去,情急之下大叫了一声,转念想到杨福的特殊身份,那叫声立刻喑哑下去,又变成了蚊子般的嗡嗡。她双眸流盼,定定地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不知怎的,竟觉得心里有几分不舒服。比起这样气势锐利的背影,她更怀念平日里杨福背部微驼的憨萌模样,带着些厚实的好闻气味,让她感到赏心悦目。
卫朝夕被顺利从东厂大牢接出后,尚铭回到宫中,向皇上禀报情况。
皇上今日已听倦了这事,懒懒地合上眼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尚铭皱了皱眉,如同随口一语:“也是奇怪了,以前从没见过汪公公袒护嫌犯。就算是西厂的暗桩,也不能完全免除嫌疑,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同他有什么关系……”
皇上睁开眼,若有所思,又听尚铭自问一般喃喃低语:“汪直是那种看别人可怜就出手相助的人吗?当初后宫那么多无辜女子……”
“你嘀咕什么呢!”皇上打断尚铭的话头,颇有些不悦。这不悦顺带牵连了汪直,引得皇上忍不住联想,汪直最近的确有些过分活跃……他应该明白,审查嫌犯乃是东厂本职,若是查了真没罪,到时候再要人也不迟,这样着急强硬,莫非有什么隐情?
此事与汪直平日的风格颇有出入,纵然平日再受宠爱,此时,皇上心中也不免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次日,尚铭撺掇朝中重臣再度弹劾汪直,理由是徇私枉法,妄自尊大,未按流程放掉东厂嫌犯,实属滥用职权。
这类的弹劾,汪直隔三岔五便会遇到一次,他通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早已经习惯。皇上平日里看得多了,也是见怪不怪。
但是这一次,与往常有些差别。
从前,汪直所做之事虽然行事手法嚣张了些,但归根到底都是皇上或者万贵妃授意,若有朝臣指责,稀里糊涂也就盖过去了。但这次,皇上早已将案子交给了东厂,汪直还横插一手,虽然皇上同意他把人捞出来,但终归在心里打了一个结。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料想是自己平日对汪直过于宠爱,才使得他如今行事过于狂傲。想了想,总觉应该象征性地罚一罚,以示警戒。斟酌一番,首先将之前派到他身边保护的高手撤去大半,又命汪直在府中幽禁一周,不得外出。
卫朝夕被汪直的下属送回驿站,沈瓷赶忙迎了上去,向汪直的下属千恩万谢,承诺改日必定登门道谢,又转头细致询问卫朝夕是否安好。
朱见濂远远看着,因着卫朝夕的得救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地进了屋。
这就是汪直的选择,此刻清楚明白地摆在了他面前。朱见濂清楚,对于汪直这样的人来说,让他顶着自身安危为沈瓷撒谎的原因,只有一个。
而这原因,沈瓷知道吗?
一念及此,朱见濂的拳握得愈发用力,牙齿咬得紧紧的。不过,很快他便得到消息,汪直身边的高手被皇上撤去了大半,且被下令幽禁。
要在汪直的地盘动手,就算他是幽禁之身,也不易得手。西厂本就是干特务的机构,难度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朱见濂还是决定找准时机,伺机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