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得失荣枯(1 / 2)

瓷骨(全) 酒澈 13265 字 2020-03-28

夜色初起,宫灯尽点。寂寂宫墙之中,唯有暗黄的光晕随风晃动,映出飘忽不定的影子。

天空已暗,汪直刚从宫外赶回。他接连奔波数日,纵然平素再精神,也终归有些疲累。方要踏入自己的居处,突然从旁侧闪出一道人影,跪在汪直面前。

汪直认出这是自己指派在沈瓷身边的暗卫,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怎么了?”

“汪大人让我暗中照顾沈公公,不过今日,遇到了突发情况,需向您请示。”

昏暗中,汪直俊美而诡异的五官多了几分凝重的味道:“说。”

“今日,画院的画师们都外出采风,午后唯有沈公公独自一人在画室。原本一切无恙,可突然出现了一名男子,并非画院中人,他先是隔着窗户同沈公公对话,不久便进了画室,两个人在里面待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那男子才偷偷离开。”

汪直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是谁?”

“……小的跟着他出了宫,那男子在宫外有人接应,然后便快马加鞭,回到了……淮王下榻的驿站。”

汪直只觉肩膀一硬,身体好似僵住了:“他在画室中同沈公公说了什么?”

“声音很小,听不清。但我透过缝隙朝里看,恰看见此人抱住了沈公公,还,还在沈公公额头上亲了亲……”那人吞了吞口水,犹豫道,“其实,宫中有龙阳之癖,并不罕见。属下的职责本是保护沈公公,也不知此事该不该禀报,无从定夺之下,只能同您请示,如果……”

“闭嘴。”汪直打断他,双手负立,闭上双眼。

遣走了那人,汪直静静地在原地站了良久。他长身玉立,下巴微扬,依旧是往日傲然的姿态。可是一阵风吹到颈背上,竟觉出些许冷意。瑟瑟的寒风如刀锋划过,掀动他白色的衣裾,如有惶然,如有失意。

汪直平静下心绪,正要跨入居处,眼角瞥见沈瓷房中的灯还亮着,不由得掉转方向,信步走了进去。

沈瓷好几日不见他,只知道他正忙着查妖狐夜出的案子,其余一概不了解。汪直也没空儿寻她,此时进来,瞧着她还穿着一身宦官服饰,静静坐在桌前,看着面前一盏幽暗的烛火,怔怔不动,连他入室都没有觉察。

汪直挑挑眉,故意嚣张地咳嗽了两声。

沈瓷身体一颤,平日里她的住处无人擅入,下意识以为是小王爷又来寻她。睁大眼睛回头,瞧见是汪直,不由得吐出一口气。

汪直径直走到她对面,不客气地拉过椅子便坐下:“想什么呢?天这么冷,怎么也不拢个炭火烤烤?”

“没觉着冷。”沈瓷抬眼看看汪直,问,“你是习武之人,不应该受不了这天气啊?”

汪直回眸看向沈瓷,心想,她不冷,恐怕因为心是暖的。这个念头刚一浮出,便想到方才属下同他说的话。沈瓷同淮王世子的关系,汪直早有揣测,可此时揭出,仍觉心头难耐。他的手在空中挥了挥,似要挥去烦躁的思绪,开口道:“我有说自己受不了吗?不过方才在外听见几个宫婢说冷,便多问了你一句。”

沈瓷轻笑:“那就谢您关怀了。”

汪直笑笑,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天做什么了?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同我讲讲解解闷?”

“画院能有什么事,每天都一样,不怎么新鲜。”沈瓷淡淡说着,没提朱见濂。

汪直胸口一滞,却朗朗笑了两声:“想来也是。”

“妖狐夜出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还没有我解不了的案子,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沈瓷赞同地点点头:“我也相信。”

她说完,目光又落在面前的红烛上,她一面想着今日朱见濂同她说的一字一句,一面琢磨着如何尽快得知万贵妃的态度。稍一恍神,便又分了心。

晚风轻漾,烛光便如水波粼粼晃动,映出沈瓷白皙的脸庞。汪直见她发鬓微松,宦官的帽子有些歪,想要提醒她扶正,却发现沈瓷双目瞪视前方,竟又是出了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汪直被她的心不在焉惹得意兴阑珊,真觉天气有些冷了,鼻子一痒,没控制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沈瓷被这一声惊醒,屏去方才的迷惘,恢复常态,关切道:“生病了吗?”汪直望着幽光中她柔软的轮廓,连日的奔波疲累陡然卸下。他再是精力旺盛,也终归有觉得累的时候。不光身体累,心也累。他统管西厂,京城之事无一不晓,却是忽略了身边这个人。可这并不是他的失误,归根到底,他其实压根儿不想知道她的过去。他有一种孤立般的骄傲,只要她能够以如今的身份伴他左右,他不愿计较她过去经历的种种。可是如今,他发现她的过去已横亘在眼前,而他,并不能置喙任何。

“没生病。”汪直抚了抚额,语气软了下来,身体靠在椅背上,“大抵最近太过忙碌,有些失神了。”

沈瓷从未看过汪直这副神态,以往,他总是精神饱满,风流自成。那袭本将他衬得俊美挺拔的白衣,此刻有些病恹恹的味道。可没过一会儿,汪直便又重新整理好精神,仿佛方才的疲累只是幻觉,说道:“上次从民窑取回了你的瓷器,我都命人收着的。明日我得空儿了,会去看看万贵妃,顺便把你做的瓷器也带去。”

沈瓷方才正想着这事,如今就被汪直提出,顿觉意外:“明日就去?”

汪直敛着目光:“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的,是太惊喜。”沈瓷连忙否认,站起身来,敛衽为礼,笑道:“若是没了您,真不知如今我该是何等处境。汪大人的恩情,沈瓷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汪直低低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嘴角不动声色地勾起一丝笑意,只轻描淡写道,“不必在意,小事一桩。”

他说的是轻描淡写的话语,端的是张狂自信的姿态,心里却有一个地方一点儿一点儿垮了下去。时辰不早了,他亦不再多语,又随意寒暄了两句,便从沈瓷的居处离开。

檐下宫灯,随风而动,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烛火摇摆久了,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有几团昏黄的光晃来晃去。抬起头,在宫灯照耀不到的地方,黑暗深沉得如同胶着了一般。冬日的夜色,已是到了深处。

翌日,细雨霏霏。汪直命属下带着沈瓷制作的几件精巧瓷器,前去拜见万贵妃。

马车上,他自己先将瓷器把玩了一番,忆及他初次去那座民窑找沈瓷时,也是这样细雨迷蒙的天气。她隐在雨帘后,纤细瘦削的身形如同弱柳扶风,面上的神情却是认真专注,一丝懈怠也无。他清楚地记得,她画的是万壑松风,在她笔下,这松是柔弱细瘦的,沾了女子气,却吹不弯腰。他看看她的画,再看看她,发现冷风已把她的小脸冻得泛红,可配上一身干练装束,竟在纤细柔弱中存了几分倔强的英气。

他如今回忆,觉得自己大抵便是在那时候,对她有了不同的眼光。

马车停下,汪直跳了下去,不需人通传,便迈入殿中。万贵妃本若有所思地翻着书,余光瞥见汪直来了,也没抬头,只低声道:“来了?”

“娘娘。”汪直道,“之前几日一直在宫外,昨夜刚回宫,见时辰已晚,便等到今晨才来叨扰娘娘。”

万贵妃慢慢将书翻过一页,还倚在榻上,一双丹凤眼抬起,在汪直身上转了一圈:“瘦了。累的?”

“也不累,只是宫外饮食不好。”

万贵妃试着撑起身子,汪直上前扶起,待万贵妃坐稳,才松开手,听她道:“本宫听皇上说过了,妖狐夜出的事,在民间影响不小,又难有头绪,辛苦你了。”她微微一笑,又道,“东厂的尚铭近日又撺掇人弹劾了你几本,都被皇上压了下来,你且安心做事便可。”

汪直直言不讳:“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弹劾也不关我的事。”

万贵妃捂嘴低笑,看着汪直,像看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道:“我就喜欢你这直朗的性子。”她的心情被汪直一句话说得清朗了些,目光往后一看,瞧见汪直的随从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用手指了指,问,“那是什么?”

此问正中汪直下怀,他理了理心绪,对万贵妃笑道:“之前得知,娘娘您最喜玩赏瓷器。我最近无意间搜罗了一套可心的瓷器,觉得图样纹饰甚是精致新颖,便特意带来献给娘娘。”

“也就你最有心。”万贵妃笑意更浓,眉梢眼角都染上些喜色,下巴朝木盒抬了抬,“呈上来,我看看。”

汪直冲身后随从扬了扬眉,那人便将木盒递呈上来,汪直接过,在万贵妃面前打开,里面正是沈瓷在民窑制出的瓷器。汪直专门挑选了几件万贵妃偏爱的器形纹饰,以投其所好。

白色胎质,如冰似玉。细腻温润,浅酌低唱。图案有青花,亦有彩绘,两种都是万贵妃的偏爱。她不爱看纯色的瓷器,嗜好艳而不俗、华而不媚的笔触。因而虽对彩色情有独钟,又不喜过于张扬的描绘。

当今瓷业,仍以单色釉下彩为主,五彩的瓷器并不多见。而沈瓷所绘的彩瓷,釉色淡而清雅,含蓄细腻,更有女子特质。

“是我想要的感觉,清新娇美,又不失意趣。”万贵妃抬眼看向汪直,“这套瓷器的画风相似,是一人所制?”

“是。”

万贵妃指如春葱,轻轻抚了抚光洁的瓷面,笑问:“是民间寻来的工匠?”

汪直摇头:“不,是一个宫中宦官。”

“宦官?”万贵妃来了兴致,“宦官也有会制瓷的?”

汪直含糊答道:“这人刚入宫不久。”

“原来如此。”万贵妃恍然,想必此人是近日才净了身,充入宫中,不过转念一想,又问道,“宫中没有瓷窑,既然宦者入了宫,又是在哪里制的瓷?”

问及此处,汪直也懒得再避讳,道:“这小宦官已被我收入西厂,瓷器是她入宫前做的,成品是我准许她出宫取的。”

万贵妃笑了,毫不介意他的坦白之言:“原来是西厂的人啊,怪不得。”她这句“怪不得”说得纵容,舒舒服服地靠在坐榻的软垫上,向汪直淡淡一笑,“本宫觉得这套瓷器做得不错,挺喜欢。至于怎么奖励你的下属,你看着办吧。你也知道,但凡你看中的人,想要他去做什么,本宫和皇上大多都是支持的。”

汪直展颐,傲然的表象褪去,现出孩子般的率性清朗,微笑道:“皇上和娘娘待我最宽厚。”

万贵妃垂首再看了看手中的瓷器,愈发觉得符合心意,再开口道:“这人虽是宦官,但有这么一手制瓷的好手艺,也别荒废了。每季度御器厂送来的那些瓷器,也不见得就比这人做的更合我的心意。唉,你也知道,本宫最喜精巧秀丽的瓷器,看见了便释不了手,过段时间,再给本宫送一套这人做的瓷器来。”

听这话,便知万贵妃是真的喜欢了。汪直颔首应承,既为沈瓷感到高兴,又蓦然生出一种迫近而易逝的失落感。

万贵妃担心汪直性情直率,不懂得收拢人心,还特意提醒道:“那宦官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别太过分的,你可做主先赏给他。”

汪直一怔,他再清楚不过,沈瓷最想要的,便是将皇上之前亲口下的谕旨免去,从而让她光明正大地回到御器厂。可那样一来,她很快便会从他的身边离开。两个人从见面到相处的日子还不长,他并不希望她走,更不希望她走得干脆且毫无留恋。

于是他下意识道:“我之前恰好问过,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娘娘既然发了话,让她莫浪费了才能,不如就赏些银两,允她自己制瓷,也不至于没有成本购置原料。”

万贵妃顺应点头道:“你说了便是。你西厂的人,自然交给你来安排。”

汪直点点头,因方才的话语略觉忐忑,但很快,他的骄傲就将这份忐忑压了下去。

汪直离开万贵妃的宫殿,先去了工部画院。

沈瓷想到汪直今日要去见万贵妃,整个早晨都有些心绪不宁。她尽力平息心情,还是忍不住揣测联想。眼下时间紧迫,要在小王爷离京之前撤去罪名,实在不易。

沈瓷与汪直向来都以朋友的身份相交,她虽早听过汪直大名,却还没意识到他在皇上和万贵妃身边的地位。因而虽然抱有希望,却并不浓厚。

汪直差人将沈瓷从画室叫了出来,沈瓷一迈出门槛,瞧见是汪直的马车,踩着碎步便跑过来,开口第一句便问:“怎么样?”

汪直睨了她一眼:“这么着急,不像你啊。”

沈瓷仍不收敛神色:“你知道我尤为在意此事,我也不用在你面前隐瞒什么,哪还需要冷静。”

她这话令汪直感到些许熨帖,狭长的眼笑得眯起来:“贵妃娘娘很喜欢。”

沈瓷仍未放松:“那……娘娘还说了什么?”

汪直微微侧过脸,不去看她:“娘娘说,让你莫荒废了制瓷的手艺,近日再给她送一套你做的瓷器过去。娘娘赏赐了你一些银两,足够你的制瓷成本了。”

没有提及免罪之事。沈瓷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并没有哀怨,亦觉得如此结果理所应当,只是眼神之中,忍不住透出几许失落。

汪直觉察到她的失落,拍了拍她的肩道:“上次你制瓷时条件受限,这次有了娘娘口谕,必定能做得更好。届时再获自由之身,更有把握。”

沈瓷认真地看着汪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犹豫半晌,终于道:“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汪直一听便知道沈瓷要说什么了,心底狠狠抽痛了一下。他的眉宇皱成一团,缄口沉默。

沈瓷只当汪直还什么都不知道,娓娓继续道:“我留在京城的时间不多了,再过不了多久,我得回江西去。”

她顿了顿,等着汪直发问,可那人别过脸,只留给她一个俊美的侧颜,什么话都没说。她是要走的,终究是要走的,之前的揣测成了真,一语成谶。

沈瓷敏锐地觉察出他的不悦,动了动喉咙,在一片僵硬的沉默中,生涩地解释道:“并不是宫中不好,只是我一个姑娘,以宦官身份待在宫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但是您待我的恩情,沈瓷铭记在心。从在江上遇见劫匪到现在,我心中,心中一直感念着您……”

沈瓷说到此处,生出难以言喻的怅惘。她的心默默下沉,又轻吸一口气,重新提了起来,展开笑脸对汪直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应该还有一阵……我没忍住,同您说得早了。”

汪直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她,字字句句用了力:“你要走,守城的护卫见到你怎么办?你不怕被抓回受刑吗?五十大板可少不了的。”

沈瓷咬咬唇,想到小王爷那句“这些,我都会安排好的”,渐渐放松下来,闭上眼回应道:“有办法避免被抓的,我会小心。”

她自始至终,没有同汪直提及朱见濂的任何事情。

于她而言,淮王世子毕竟是未来的藩王,朝廷也许派了人盯梢,她不想贸然给双方惹麻烦。但这在汪直听来,更觉心头钝痛。他本来还想多说几句,最终也只是握了握拳,眉毛挑起,侧过脸道:“随你。”

青灰的天色下,他白衣翩然,落拓成风。周遭安静,他的手不自觉抚上剑鞘,眼角轻轻挑起,似被激起了欲念的剑客,伴着低低呜咽的风鸣,却全然不知该以哪招哪式出手。

沈瓷当天下午就被汪直安排去了一座有官方背景的民窑,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这座民窑既然有官方背景,自然追求华贵的精品。虽然无法与景德镇御器厂相比,但因着官势与地势,与宫廷也有合作,在京城还算有一席之地。

汪直与开设瓷窑的官员相识,三言两语便将万贵妃的话交代了,特许沈瓷自由发挥,并不多加拘束。只是瓷窑有瓷窑的规矩,以三日为期,封闭工作五日,再休假两日。如今正是工期的第一日,还望她能够配合瓷窑的时间。沈瓷犹豫片刻,同意了。

她的犹豫是因为小王爷。

她离宫匆忙,并未知会小王爷,也不知如何才能与他取得联系。之前以为自己会一直在画院待到离京,没想到汪直随随便便在万贵妃面前一说,自己便到了这儿。别的一切都好,只是小王爷还能找得到她吗?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小王爷连宫中都能寻得,如今在宫外,应当更容易才是。只要去画院一问,便知她已离开。

“汪大人,想麻烦您一件事。”沈瓷在京中并无旧友,唯有托付汪直,“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画院的人留下口信。若是有人到宫中寻我,可否将我如今的去处告知对方?”

汪直觉得自己应该假装不知地问一句“谁会来画院找你”,可他到底是个直率性子,问不出这等假话,又无从指摘,只得皱着眉头“嗯哼”了一声。

沈瓷没明白他的立场,迟疑道:“嗯哼,是什么意思?”

汪直姿态未变:“自己体会。”

沈瓷苦笑:“我体会不到啊。”

汪直被她堵了一记:“再体会。”

“那是……同意了?”

“嗯哼。”

沈瓷愣了片刻后笑笑:“那我便当您是同意了啊。”

汪直还是没说话。

不是故意不说,只是实在不知,这样的境况下,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沈瓷抬起头:“汪大人您不开心啊?”

汪直一口咬定:“没,没不开心。”

沈瓷轻笑:“谁敢惹您不开心?”

汪直心里嘀咕,就是你惹的。面上还傲得很,挑眉看她:“哎,你怎么问这么多?”

“我问得多,是因为您什么都不说。”沈瓷如今很是信任汪直,既然有事托付他,也不能全盘瞒着,遂问道:“您方才就不问问,什么人会来宫中寻我?”

沈瓷想说,汪直偏偏不想听,不愿她将她同淮王世子的关系清楚地摆在他的面前。他一个台阶都没给她,低声道:“我懒得知道。”他说完觉得不太对劲,又补上了一句,“我想知道的话,自然会知道。”

沈瓷原本愣着,又被他补充的这一句逗笑了,配合道:“是,您什么都能知道。”

“就是。”汪直按下方才心底的无措,眼角挑起,细长的眉目又恢复往日风流,“你虽然到了这里,不过还是老样子,遇见什么事就同我说,汪哥哥帮你。”

“哈哈,汪哥哥……”沈瓷掩不住笑,配合着他大言不惭的嚣张气势,轻轻福了福身,眼睫弯弯,“那沈瓷却之不恭,就此谢谢汪哥哥了。”

气氛回暖,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几句,正在兴致高处,忽见一名宦官匆匆赶来,走到汪直近处方停下,请安道:“汪大人,皇上命您速速回宫,有要事商议,不得耽误。”

自从朱见濂那日同卫朝夕说有了沈瓷的线索后,卫朝夕每日都要到他这儿来探一探消息。

刚开始的时候,朱见濂并不愿说,想将沈瓷带回来后再告诉她。但卫朝夕坚持不懈连问了多日后,朱见濂也不再隐瞒,告诉她道:“沈瓷虽然已经找到,但你见不了她,因为她在宫中。”

“什么?宫里?”卫朝夕睁大眼睛,话都说不清楚,“阿瓷她、她、她,被皇上看上了?”

朱见濂皱眉,全然弄不懂这姑娘的脑回路:“什么跟什么啊?”

“宫里的女人,不都是皇上的女人吗?”卫朝夕手比画着,突然灵光一闪,击掌道,“啊!我明白了,皇上下令阿瓷不许回御器厂,还拿五十大板恐吓她。看似惩罚,实则强留,阿瓷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宫中娘娘?”

朱见濂扁着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卫朝夕的眼睛滴溜溜地转,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皇上长得怎么样,好看不好看?要是样貌太丑了,就算是九五之尊我也不愿意。”

“这怎么又跟你有关系了?”

“这都不懂,我这是为阿瓷设身处地着想呢。”卫朝夕已然陷入想象中不可自拔,手托着腮帮子,忽而挺直了腰杆,摆了摆手,“哎,不行不行,长得好看也不行。”

“又怎么了?”

卫朝夕凝重道:“你想啊,万贵妃十余年恩宠不衰,又是跋扈之人,我听说啊……”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听说,她下令杀了不少嫔妃皇子,皇上都不怪罪。不仅如此,但凡皇上看上的女人,她都会竭力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说到这里,卫朝夕倒吸一口凉气,“阿瓷现在,会不会已经被万贵妃盯上,准备杀人灭口了?”

朱见濂嘴角抽了抽:“姑娘,你想得太多了。她没被皇上看上,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等再过些日子,我就会把她接出来。”

他话音落下,心却被卫朝夕的言语突然点醒了。当初万贵妃与夏莲无冤无仇,为何会下令杀她?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便是皇上看上了夏莲……

他想到此处,面上如同蒙上一层霜雪,寒气骇人。卫朝夕顿觉背脊有点儿冷,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朱见濂,一边看还一边在心里想:还是我的杨福好,脸俊面憨又举止神秘,就算藏着心事,也有股好闻的厚实劲儿。

卫朝夕正想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卫匆匆赶来,在门外叩首道:“世子,有要事禀报。”

朱见濂从沉思中抬首,示意卫朝夕退下。卫朝夕扭扭脖子,觉得有些僵,慢吞吞地告退离开,刚走出去,便听到身后护卫不大不小的声音,颤抖不止:“禀世子,沈姑娘……从宫中消失了。”

卫朝夕顿住脚步,听见朱见濂猛一拍案,斥道:“怎么回事?”

“昨日午后,汪直去见了沈姑娘一面,将她接走,不多时便出了宫。他武功很高,似乎意识到了有人跟着,将我等甩开。再后来,就不见两人了,守了一整天,最后却只发现汪直独自策马回了宫,直奔皇上寝殿……而沈姑娘,不见踪迹……”

朱见濂拳头攥紧,良久,慢慢从牙关里逼出两个字:“汪直!”

另一端,汪直得了诏命,马不停蹄地赶回宫中,直奔皇上寝殿而去。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他整肃仪容,待人通传后迈入殿内。皇上正抓着一份奏折,见了他,面色不由得一凝,招他到了近前,问道:“昨日淮王在京城受伤一事,你可知道?”

汪直点点头:“知道。”

皇上毫不迂回,直言又问:“那你可知,刺杀淮王的人,身上带着西厂密卫的令牌?”

汪直愣了一瞬:“不知。”

皇上对汪直的话并没有怀疑,却明显不满:“最近你是不是分心太多,怎么连这都不知?”

汪直头顶着皇上的森严发问,知晓自己最近心绪不宁,确有影响,垂首道:“是臣的疏忽。”

皇上看了看他,到底还是没追问下去:“罢了罢了,朕也知道,妖狐夜出的案子,线索少,周期长,的确消耗了你不少心力。不过刺杀淮王是大事,就算淮王想掩盖,不代表你就能忽略。更何况这事查出来居然牵扯到西厂,连你都不知,东厂又是如何得知的?”

汪直皱起眉头:“东厂?尚铭?”

“对,虽然淮王并未声张,但尚铭在今日午时向我禀报,说已查明死去的刺客确实是西厂的密卫,且人证物证俱在。”

汪直蹙眉更深:“我没有派人刺杀过淮王。”

皇上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叹气道:“把控好你的人,别弄些来路不明的人到西厂。”

汪直反驳道:“不一定是我的人来路不明,也可能是东厂偷了块令牌,易容栽赃陷害。”

皇上这才将手中捏了许久的奏折放下,挥手道:“无论如何,所幸这次淮王并无大碍,他为人谨小慎微,大抵担心是我派西厂下的手,也不愿多追究,是个畏上的,多安抚安抚便是。”

汪直想到五年前夏莲被杀之事,淮王明明知道真相,还选择忍气吞声,亦对皇上所言表示赞同。

皇上略略移袖,掀开旁侧火炉上的铜壶盖子,在氤氲的白气间看了汪直一眼:“我已批准淮王安生休养,两个月后再离京。这事虽然没起什么风波,但你得盯紧了,找出幕后之人,就从东厂开始找。还有,”他停了停,又道,“淮王受伤了,你替我传令,把淮王世子请进宫,该安慰该压惊的,还是得做。”

汪直凝目不动,半晌,方慢慢开口道:“好。”

风轻云淡,雨霁天晴。朱见濂得到皇上的传讯时,磅礴的大雨刚停。地上的枯枝败叶淋得透湿,几只黑鸦乱鸣着,斜斜地掠天而去。

“淮王世子,皇上邀您进宫一叙。”来禀的宦官揖手为礼,清晰说道。

朱见濂瞥了身旁的马宁一眼,马宁会意,贴近朱见濂的身边,耳语道:“汪直还未出宫。”

朱见濂点头,眸中如同黑漆一点,吩咐道:“备马车,入宫。”

在朱见濂还没来的当口,皇上带汪直去他的藏瓷阁,观赏他收藏的一批瓷器。众臣皆知,皇上不喜政务,最爱的便是琴棋书画诗酒瓷这些,因此放权于宦官,就连万贵妃偶有参政,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下,皇上带着汪直去了他收藏瓷器的殿宇,汪直同皇上转悠了一会儿,又随性谈了谈自己的喜恶,突然间“咦”了一声,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件绿、黄、紫三色融在一起的瓷器问道:“咦,这不是之前御器厂送来的那批素三彩瓷吗?我记得精品基本全碎了,原来还有保存良好的啊。”

皇上摆摆手,待走到近前,才指了指这件黄地紫绿龙纹碗的边角:“你看,这里有一道裂痕,是我后来差人补上的,并不完好。”

汪直看着这釉面莹滑的瓷器,脑中便浮现起沈瓷的面容,克制不住地联想。他凑近再看了看瓷上裂痕,状似无意道:“既然皇上如此喜欢,当时何必重罚运瓷的御器师呢?听说,那位御器师,正是

素三彩创意的提出者。”

皇上闻言一愣:“这么巧?”

“微臣也是事后才听说。”

“那倒是可惜了。当时朕实在气急,想给御器厂一个教训,后来不经意从碎瓷中瞥见了这件,实在觉得新鲜漂亮,加之裂缝修补后并不明显,便收藏起来。”皇上叹息一声,想了想,看向汪直,“讲到这儿,听说你给万贵妃送了一套瓷器过去,她很是喜欢。这套瓷器是谁做的来着?哦,对,说是一个西厂的小宦官。万贵妃玩赏过许多瓷器,遇见喜欢的不容易,你得派人多关照关照那人,只要贵妃娘娘高兴,什么都好说。”

汪直哪会派人去关照,直接自己关照便是。他听皇上提起沈瓷,兴致亦高,笑了笑,话语便敞开了,说道:“说来也巧,这小宦官名为沈瓷,恰好便是瓷器的‘瓷’字。名中有瓷,手中制瓷,怎样都同瓷脱不开干系。”

皇上闻言颇觉有趣:“名字倒是挺好记的,与瓷有缘。不错。”

汪直也不懂得避嫌,顺口就接下:“臣也觉得此人甚好。”

皇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喜欢这人啊?”没等汪直回答,便道,“以后有机会,朕可以瞧瞧。”

皇上所谓的瞧瞧,便是要有所嘉奖了。但凡汪直看中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所升迁,不足为奇。汪直也不跟皇上客气,点点头,半分推辞也无。

又是一番玩赏后,皇上与汪直方步出藏瓷阁,便听门外宦官禀报:“皇上,淮王世子已候在寝殿外,等待通传。”

汪直唇角扁了扁,并不想见到朱见濂,正欲告退,却听皇上道:“淮王在京城遇刺,与你西厂也有关系,趁此机会,你也同我一起去见见吧。”

朱见濂并未想到,自己正欲寻汪直,汪直便自己站在了他面前。这人从不懂得什么叫谦虚和低调,站在皇上侧旁,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细长的眉毛挑得都快飞起来了。

“臣朱见濂,参见皇上。”他揖手为礼,躬身前拜,半句没提汪直,仿佛他只是空气。纵然汪直权倾朝野,但终归不是皇室中人,他本不需行礼。

皇上给朱见濂赐了座,笑问:“淮王的身体可好些了?”

朱见濂虽看不惯汪直,但总归知道轻重,礼数周全道:“承蒙皇上关怀,家父身体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可。”

皇上明知故问:“刺客呢?”

“当场斩杀。”朱见濂抬眼看看皇上,又看看汪直,沉下声道,“是西厂密卫,有令牌为证。”

皇上转过头,状似质询:“哎,汪厂公,这刺客怎么是西厂的?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汪直瞧着朱见濂眸似深渊,正定定地看着他,唇边勾起笑意,上前一步。

“我没有派人行刺淮王。”汪直看着朱见濂,斩钉截铁,也没什么过多的解释。

皇上皱起眉头,觉得汪直应该多解释几句,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敷衍之意太过明显,恐怕会对事情起反作用。

朱见濂似笑非笑地看着汪直,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面色不变道:“我并未说那刺客是汪公公指派的,此事疑点甚多,淮王府自然不会妄断。”

皇上松了一口气:“淮王世子明晓事理,值得嘉奖。”他瞥了一眼汪直,对他在此时摆出的态度不甚满意,转头吩咐,“赐淮王世子十箱珠贝锦缎,再赐南国刺猬滋品、雪莲仙补品。愿淮王好生休养,早日康复。”

朱见濂揖手道:“谢皇上。”

皇上又说了几句安抚之语,觉得圣恩已足,身体也有些乏了,便挥挥手道:“你们下去吧,朕累了。”

朱见濂和汪直行礼告退,一同走出宫殿。虽不分先后,但两人之间拉开了两三米的距离。

走下宫阶,朱见濂突然顿住了脚,收起方才在皇上面前的恭敬,声音沉沉地开口:“汪公公。”

他不直呼其名,更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叫“汪大人”。“汪公公”的叫法没错,身份也不需指摘,但他就是要揭汪直的短,于潜移默化处提醒他。

汪直瞥了他一眼,没打算说话。

朱见濂咬着牙,面上却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汪公公,您认识一个叫沈瓷的宦官吗?”

汪直走了几步,听了他这句问语,改主意转了身:“认识不认识,与淮王世子何干?”

“您说有何干系呢?”朱见濂盯准汪直的表情,要在他的一举一动间揣测他对沈瓷的心思。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促成?是君子之交,还是情愫暗生?

“你没资格知道。”汪直下巴抬起,但终归掩不住神色中一丝不甘。朱见濂看到了,捕捉无误,终于确定沈瓷安然无恙,暂且松了一口气。

但松气的同时,亦有担忧。

若是汪直并不知沈瓷是女子,说是断袖还好办。可他若是已经知道了……朱见濂陷入了沉思,他本以为,宦者对男女情爱是无感的,但转念一想,后宫中那么多宫女太监对食的例子,不能不说是一种隐患。以汪直的身份,若是强行要沈瓷做他的对食,再拉上皇上或万贵妃为证,自己恐怕也无能为力。

但他料想,若是汪直真对小瓷片儿有所企图,此时,应当比他更无能为力。

朱见濂笑了,慢慢地说:“我有没有资格,是次要的。您别让我的人受委屈,才最重要。”

汪直终于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目似嘲笑:“你的人?她早知道你在京城,却迟迟不愿去找你,你竟还有底气说她是你的人?”

朱见濂毫不回避,清晰道:“素闻汪大人虽是高傲,却向来有风度。为何方才在皇上面前,却如此刻意敷衍,失了分寸?”他眸似幽洞,挑起嘴角道,“你怕了。”

汪直挺直脊背:“我没有。”

“我不是在说一个疑问句,我只不过陈述了一个事实。我说,你怕了。就这样。”

朱见濂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这一夜,汪直睡得并不安生。

第二天他早早出宫,去了沈瓷所在的瓷窑,同守卫交代了两句,便进去寻她。

瓷窑的规矩是封闭工作五日,再赦假二日。如今正是第二天,他明白,三日之后沈瓷得了假期,必定会设法去找朱见濂。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可还是情不自禁来到了这里。他的孤傲不允许自己放低姿态,但他的欲念又不能被浇熄。在汪直心里,朱见濂是个笑里藏刀的人,眸色深沉,暗中筹谋。这样一个人,不够坦荡,不够直率,总像在掩饰一些东西。汪直不喜欢朱见濂这个人,一开始就是如此,他更不愿让沈瓷堕入朱见濂怀中,快乐不足,忧思更盛。

汪直找到沈瓷,她坐在一个矮矮的小木凳上,面前是已经晾干的瓷胎。她托着腮帮子,什么也没做,眉间凝了一个弯曲的弧度,似在思索。

“想什么呢?”汪直站在她身后问。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沈瓷先是一怔,待分辨出来者是谁,站起身莞尔一笑:“咦,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汪直笑笑,再问,“盯着瓷胎发呆作甚?不知道画什么了?”

“不是。”沈瓷摇头,捧起眼前不着一色的瓷胎,娓娓道,“只是想起了一件旧事……从前我刚进入御器厂时,需要经过选拔,才能成为高级御器师的学徒。终选之时,有人故意将大片青花色料洒在了我的瓷胎上。我绞尽脑汁想办法,突然想到釉上彩的烧制温度比釉下彩的低,可以通过二次入窑来掩去痕迹。但入窑烧制是看运气的事,比试时并不需要入窑。因此,我便将染上色料的那部分瓷胎刮薄,绘了一个窗间美人。而当时所想的二次入窑的法子,也就没派上用场。”她顿了顿,抬起眼看着汪直,“上次你拿了几件我做的青花瓷和彩瓷,说贵妃娘娘甚是喜欢。我方才想着你的话,突然忆及从前之事,不禁揣测,若是能将青花釉下彩和釉上彩结合起来烧制,或许能制成一种新瓷……”

“好啊。”汪直虽没全然听懂,但很快明白了沈瓷的意思,干脆道,“我支持你!”

沈瓷抿唇微笑,心觉慰藉,片刻后才道:“可我还有顾虑。如今彩瓷的烧制温度原本就不好把控,我烧素三彩的时候,就充分体会到了这点。若下面还要多一道青花纹的烧制,难度又翻了一倍。任何一个环节有误,都会毁掉之前的心血,难度不小。”

汪直轻笑道:“你担心什么?万贵妃上次不是赐给你一些银两吗?更何况,听你讲了以后,我觉着她必定会喜欢,赏赐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此事不能直接告诉万贵妃。运瓷之事,便是因为督陶官李公公提前知会了皇上素三彩的事,期待越大失望越大。釉上彩和釉下彩结合只是我的一种设想,没有把握,便不必说。”

汪直想了想,耸耸肩道:“也成。”瞧着沈瓷站得久了,他伸手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坐回矮凳,自己也盘腿坐在地上,这样一来,两人恰能平视。

汪直对这个状态很是满意,兀自点点头,笑道:“提起素三彩,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昨日我进入皇上的藏瓷阁,发现素三彩并未全毁,皇上补全了一件有裂痕的,收藏了。”

沈瓷喜色上了眉梢:“这么说,皇上已经不怪罪我了?”

汪直愣了一瞬,声音低了半度:“他确有惋惜之意,但并未收回成命。”

汪直话音落下,沈瓷的笑容却没有如他预料中一般消散,眼角眉梢仍是弯弯的,眸色清明。

汪直见状不解,还以为沈瓷没明白他的意思,又硬生生地补上一句:“你的罪责,恐怕没法那么快消除……”

沈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语调染上几分愉悦:“我听明白了,汪哥哥你不用再补上一句。”

汪直眉心一跳,她这句“汪哥哥”叫得平淡无奇,只不过是调笑之语,却听得他身体一怔,细细的凤眼扬了起来。

沈瓷见汪直嘴唇微干,起身替他倒了一杯茶,递到汪直面前,才慢慢道:“虽然罪责还在,但我做的瓷器能被这天下的九五之尊收藏,于我爹而言,应算是安慰。”

汪直接过新斟的热茶,刚抿了一口,便听到沈瓷的话,抬起头问:“你爹?”

他以前从未听她提起过家事。

“对,你看我名为沈瓷,便知我爹是如何痴迷于瓷器了。”沈瓷的面上仍是笑着,但提及往事,语气难免一沉,“我家原本是景德镇众多瓷坊中的一家,我亦是从小耳濡目染,情结难解。原本日子并没有什么波澜,但有一日,原本想要杀掉淮王的刺客取了我爹的性命……此事以后,兜兜转转,我才有了今日际遇。”

汪直气息一凝,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与朱见濂的际遇,想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曾经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去查,但是他没有,他不是纠缠过去的人,亦不在意她曾经的枝枝蔓蔓。但此刻听她提及旧事,依旧耐不住心头凛然。

沈瓷明澈如水的眼波里泛起阵阵涟漪:“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提醒自己,我爹的遗愿,便是做出最精美的瓷器。‘精美’如何定义,‘最’又如何定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从前有一个人告诉我,要想自己的瓷器流传于世,就得烧制出别人没有过的精品,得去除‘匠气’,多些‘灵气’。那人是个不懂陶瓷的外行,可我一直记着这话,从未忘记。”

她说到此处,忆及同小王爷生活在淮王府的两年,已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对他生出了情愫,却知晓,她能有机会潜心制瓷,向孙玚先生习得一流的画技,与小王爷密不可分。

汪直深受触动,终于明白为何她对瓷器如此执着。他曾因为她过于在意御器师的名号而嗤之以鼻,如今才理解,背后还有这般缘由。

他心有惭愧,更觉爱怜。看着她眼中盈盈泪光,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过去的事,不要多想。从今以后,我会支持你。”

沈瓷吸着鼻子笑了两声:“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让你见笑了。其实我就是想说,方才提及的上下双彩结合的瓷器,我虽有顾虑,但无论多难,无论之前有没有人做过,我都会竭力一试。”她顿了顿,望着手中素净的瓷胎,喃喃道:“久了便明白,制瓷,便是我制一半,天制一半,成或败都是偶然,也都是必然。”

汪直捏着她瘦瘦窄窄的肩膀,一股柔软的情绪在心中漫开。她头一次对他敞开心扉,泪与笑都豁出来。那两颗清澈明晰的杏仁眼,剪开是秋波,缝上则是沉沉帘幕。她着一件灰黑色的简便男装,肤白胜雪,素净如一幅水墨画。他想要抬起她小小的下颌,再细细看她的眼睛,手伸出去的刹那,却变了念头,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如同安慰。

他想说,她能告诉他这些,他挺欣慰。可嘴拙如他,话到嘴边却觉得矫情,静了半晌,又恢复本性,扬声肆意道:“怕什么,汪哥哥替你坐镇,什么釉上彩釉下彩,都不是问题。老天爷那一半,一定给你成了!”

沈瓷展颐,几语诉出,觉得通体舒畅,方才尚存的顾虑亦在汪直朗朗的言语中消散。两人站起身,漫步至屋外,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见郊外山峦,仍是一派郁郁苍苍之色。她转头看看身边的汪直,广袖当风,衣袂翻飞,顿觉湛然安心、万籁清明。

接下来的日子,沈瓷潜心投入新瓷的研制中。

因为大多彩色颜料在窑炉的高温中会颜色失控,她若要配置新的色料,就需要采用不同矿料配比,提炼出多种彩料。这件事,她从前在御器厂便尝试过,也有从前相识的几位御器师的配比可供参考,尚不算难事。难的是,这些彩料都需利用精选的特殊矿粉,提炼成本比黄金还贵,且因为提炼的成功率极低,如今已不在御器厂的她,经不起太多次失败。除此以外,釉下青花以何种形式呈现,两次入窑该如何上釉,画瓷时该采用怎样的笔法……诸多以前从未涉足的问题,一一摆在面前。

传统青花,呈色单调。而她想要做的,便是将釉下淡雅的青花和釉上艳丽的五彩相互融合,其间需要的探索和试验,极其耗费心力。

民窑里色料有限,沈瓷几乎把万贵妃赐给的所有赏赐都花在了购置彩料上。她琢磨着青花应该以何种形式呈现,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将青花作为轮廓及虫禽的羽毛最为恰当。

想到这一层,她便开始着手绘制图样。以彩色为主,而青花则起填彩、点彩、加彩之效。因为有万贵妃的口谕摆在那儿,汪直帮沈瓷调来了几个窑工打下手,也为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汪直来得愈发频繁,案子虽在调查,但时不时总会抽出一点儿时间,到沈瓷这儿晃一圈。

原本,沈瓷是打算在正式赦假时,再去找小王爷。可是就在赦假前一日,汪直刚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屋檐上便飘下一人。仔细一瞧,竟是马宁。

“沈姑娘。”马宁揖手为礼,“是世子让我来的。”

沈瓷放下心,扶了扶自己头顶的宦官帽,笑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沈姑娘了,真是难得。”看了马宁一眼,问道,“是画院的人告诉你们这地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