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他的机会还没等来,考验便来了。
“我今日想去汪直那里,亲自登门道谢。”沈瓷说。
朱见濂抬眼看了看她:“他如今正被幽禁,也是皇上有意让他安心养伤。你急着去能做什么?”
“虽是幽禁,但并未说不能见访客。再怎么说,他出入受限也是因为朝夕的事,一声谢谢总该说的。”沈瓷语气坚定,末了盯着朱见濂的眼睛,又加上一句,“小王爷,您说对吗?”
无论如何,救出卫朝夕一事也是欠了人情,他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拦住她。朱见濂想了想,点头道:“好,去吧,我同你一起去。”
沈瓷愣了一瞬,头脑发怔时,已被小王爷牵住了手,拉着她上了马车。
“这么着急走,总得先备份礼物吧?”沈瓷四下张望着建议道。
“他在幽禁期间,你若是大张旗鼓地带着礼物去,反倒会给他添麻烦。”朱见濂道,“放心好了,礼物我之后会找人专程给他送去的。”
轻装简行,出发越迅速,沈瓷花费在准备上的心思就越少。朱见濂这样想着,只随意带上五六名护卫,便命车夫朝汪直府邸的方向行去。
拉车的是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马夫长鞭一扬,马蹄声阵阵响起。
小王爷握住沈瓷的手:“方才同卫朝夕聊什么了?”
“也就是问问她在狱中可曾受刑,吃了什么苦。”沈瓷舒了一口气道,“还好,东厂的人没有为难她,并未施刑。”
小王爷笑笑:“我看她精神头挺好,眼睛还发亮呢,不像是受了虐待的模样。”
“她进去以后,就被审问过一次。连她这个犯人,都觉得东厂问得过于敷衍,预想当中的酷刑完全没有。”
小王爷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是渐渐僵住了,蹙眉反问道:“你说东厂审她审得敷衍?”
“朝夕是这么说的。”
“不对。”小王爷收回目光,低声道:“东厂与西厂一样,都是只听命于皇上的特务机构,遇见妖狐夜出这样大的案子,应当无所不用其极地令嫌犯招供,卫朝夕居然没受什么苦,这是怎么回事?除非……”
朱见濂身体一震……除非,东厂早就知道卫朝夕是无辜入狱,抓她进去,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可若是如此,这个幌子背后是什么?东厂到底想要什么?
东厂的目的,一定不在卫朝夕。一来,她构不成什么威胁;二来,东厂也没有让卫朝夕直接顶包的意思。他们把她敷衍一般地关起来,就好像是故意等着汪直将她救出来,可东厂又怎么知道汪直会来救她呢?
想到此处,朱见濂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心中盘算的,东厂也有人盘算准了。这个局里的人,只有汪直可能是东厂最后的目的。而其中最关键的诱饵,就是他身边的沈瓷!
他指尖微颤,手不自觉地握紧,沈瓷被他捏得发疼,轻嗔了一声:“小王爷。”
“小瓷片儿……”朱见濂缓缓抬起头,眸中愁绪难断,“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
烟尘自他们中间漫过,沈瓷看着他的眼睛,深暗而懊丧。
忽然,栗色大马长嘶一声,失控般地朝前狂奔而去。正在行驶途中的沈瓷和朱见濂猝不及防,身体一倾,因着惯力跌在冷硬的木板上。
栗色大马如同发了疯一般,拉着车不管不顾地朝前猛奔。一路行人惊叫,混乱不堪。车夫长鞭连甩,也丝毫没有作用。
“怎么回事!”朱见濂厉喝一声,试图出去控制住马匹,但刚撩开车帘,便瞧见一道黑影闪过,很快,便听见车夫跌落在地的呻吟声。
眼下,连控制缰绳的人都没了,其他随从又已经被马车远远抛下。那黑衣人又朝朱见濂探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欲将他也向外扔去。与此同时,车内的沈瓷也觉出了异样,从身后拽住了朱见濂的衣服。
千钧一发之际,朱见濂从黑衣人的动作中觉出了这人的真实目的。黑衣人欲将朱见濂扔出车外,目标明显并不是他,那么所有可能性只剩下一个:他是冲着沈瓷来的!
朱见濂脑中电光石火般划过两个字:东厂!
情势已经迫在眉睫,朱见濂武艺不精,与眼前之人相比,硬拼肯定不行。他当机立断,马上转身抱过沈瓷,顺着黑衣人的掷力,同沈瓷一同摔向泥地。
朱见濂控制着方位,让自己的背部着地,避免沈瓷承受这一击。他反应极快,在撞向地面的瞬间已经微蜷身体,抱着沈瓷接连向前三四个翻滚,卸去了力量,才保住了骨头。
黑衣人并未善罢甘休,见沈瓷也被朱见濂拉出了马车,立刻跳了下来,向滚在地上的两人逼近。
朱见濂试着站起身,但后背的痛楚使得他动作迟缓。沈瓷扶他起身,刚站稳又被他紧紧牵住了手。
“别乱跑,这个人的目标是你。”朱见濂在她耳边说。
“我?”沈瓷难以置信,她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如此大动干戈?
围观的人们尚未分清状况,看见马车失控,纷纷躲在旁边,不敢近前。
眼看黑衣人越逼越近,朱见濂扫视周围,瞥见近处有一家瓷铺,门口支起一个木架子,上面稳稳当当地摆着三排瓷器,守着瓷器的是一个体格壮硕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情形,全然置身事外。
“我们过去,你先去砸了那些瓷器。”朱见濂低声说着,果断将沈瓷护在身后,一同往瓷铺方向迈了两步。
沈瓷很快领会到他的用意,看着满架子的瓷器,她舍不得破坏,但情势已容不得她犹豫,伸手过去就将架子腿拽起,往前猛地一掀。
那男子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满架子的陶瓷倾斜而下,落在坚实的泥地上,清脆的破碎声盈满于耳。下一瞬,火气立马便蹿了上来,盯准了沈瓷不放:“你你你,不许跑!赔钱!”
说完,他向瓷铺门口站着看热闹的大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跑回店里搬救兵。
朱见濂动也不动,只将沈瓷拢在怀里,牢牢锁住。黑衣人疾步近前,很快已逼到他身边,一只手掐住沈瓷的胳膊,欲以蛮力将她从朱见濂的保护中扯出;另一只手狠狠击在朱见濂背部方才着地的伤处。
朱见濂咬紧牙关,以臂膀与黑衣人的手抗衡。黑衣人没想到淮王世子会对沈瓷如此维护,下狠力也没能把两人掰开。偏偏在执行任务前,为避免事态闹大,他还被嘱咐不能动淮王世子。
僵持没多久,方才被打翻了架子的男人带着一帮人过来围堵,对着沈瓷和朱见濂指指点点,声音尖厉道:“摔坏了瓷器不认是不是?你这什么意思?告诉你,今儿你就别想走了!”
朱见濂姿态未变,只指着黑衣人,冷静道:“我们没钱,我们的钱都在旁边这人身上。”
讨债的目光立刻转移,甚至有几个壮汉举起了木棍:“替他们还钱,不然都别想走!”
黑衣人被这帮人堵得心烦,长刀一亮,骇得他们连退几步。愣了片刻,这帮人反而被激发了斗志,再次蜂拥向前:“别以为我们好欺负,我们占着理呢!”说着便围得更紧,直把黑衣人挤得动不了身。
若是撞上追杀弑命,普通民众只敢躲在一旁,生怕惹祸上身。但眼下事情演变成了赖账不还的闹剧,围观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
黑衣人耐心全失,再管不了这么多,抬起
手臂,劈掌便朝朱见濂的后脑勺击去。朱见濂怀里拢着沈瓷,躲闪不得,只觉脑后一沉,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她,却挡不住意识渐失,终是无力地倒了下去……
“小王爷!”沈瓷环住他的腰,瘦弱的手臂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只得缓缓蹲下身,让朱见濂靠坐下来。她还没将小王爷放稳,眼前骤然一阵天旋地转,再清晰时,她已被扛在黑衣人的肩上。
这时,瓷铺的壮汉一窝蜂上前拽住黑衣人的胳膊腿:“哎!你把他打晕了,要是还把这女人扛走,账就算在你身上了!你可别想走!”
黑衣人已被耽搁了太长时间,眼中锋芒渗出:“再不放手,就全部杀了你们!”
众人被震慑住,见他手中寒刃泛光,果然慢慢放开了手。
黑衣人周围终于空出了几分空间,还没来得及走,凌空便飞来了五道人影,以马宁为首,正是方才被疯马抛下的护卫们。
马宁一眼便看见倒在地上的朱见濂,登时目露愤光。他出手极快,长刃挥动,其余四人相辅,不多时便响起了布帛撕裂的声响。
黑衣人武功不差,但方才被一群人纠缠太久,此刻这五人又来势汹汹,终是气息不稳。再这样下去,恐怕不仅抓不到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他权衡利弊后,突然双手托起沈瓷,往前方正欲挥刀的马宁身上猛力一掷,惊得马宁立刻将刀甩在了地上,伸手想接住沈瓷。
然而事发突然,人没能接住,但他抓住了她衣襟的边角,好歹有了一个缓冲力,沈瓷跌落在地时,只不过受了点儿皮肉伤。
马宁欲上前扶起她,沈瓷连忙摆了摆手:“别管我,快,快去看看小王爷。”
朱见濂仍是昏迷不醒,瓷铺的壮汉见马宁跟朱见濂一伙儿,面相还算是和善,再次撺掇着叫嚣起来:“赔钱!你朋友故意砸掉了我们一架子瓷器,别想跑!”
马宁扫了一眼满地碎瓷,又回头看了眼沈瓷,见她点头,一句没多问,顺手便从兜里掏出一锭金子:“这个给你,够了吧?”
原本摆在路边木架子上的瓷器,也不是什么珍品,都是些用于日常家居的盘碗。不过,若不是这帮人拖着时间,他们就不能及时赶过来了。
对方用牙咬了一口金子,顿时喜笑颜开,连声道:“够了,够了。”
马宁点点头,吩咐其余四名护卫,先将朱见濂和沈瓷送去最近的医馆。
沈瓷只受了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朱见濂头部和后背遭到重创,但好在他应对得当,未伤到骨头,醒来后休养一阵,也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就眼下的情况,再去拜访汪直,已是不可能了。
朱见濂仍在昏迷,沈瓷全然没了别的心情。稍微静下来,眼前便浮现出方才的情境。
小王爷以身体为盾,免她遭到伤害。
她一点一点看着他合上了眼,浓深的目光渐渐恍惚,失去意识之前,还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如同一块绸布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若是黑衣人下手重一些,他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突然额头一股冷汗渗了出来,夹杂在热泪中,惊得她的皮肤一阵发颤。
自他同她重逢以来,便是意外不断。虽有亲密,却无浓情。从前因着误解和羞赧未曾说出的话语,隔了京城与鄱阳的距离,似乎总带着那么点儿疏离。
他是她寄人篱下的主人,是她暗中惦记的妄念,是她几番命运的转折点。当他找到她,让她跟他一起走时,她几乎是立刻便答应了。只因她心里仍是有他的,虽然生涩,却从未忘记。
可她一直拿不准,自己在他心里到底占了多少位置,直到今日。
小王爷心里,还藏着话没同她说吧?她清楚,但她不会催促,亦不会强求。从前,她害怕悬在手心的爱情一握就碎,如今,她心已安。
卫朝夕自从出了东厂大牢后,心里便再没消停过。
一天以前,她还对杨福在醉香楼的不闻不问失望透顶;如今,杨福在她心里已成了天神般的存在,解救她于肮脏囹圄之中,无所不能。
她坐立不安,颠来倒去,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溜出驿站去找杨福。
在那扇平实无华的木门前,卫朝夕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
叩门的姿势做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要同他说些什么呢?
那点儿小鹿乱撞的羞赧情绪,再一次膨胀起来,令她的脸颊发红。卫朝夕还在心中浮想联翩,门却开了。
“进来吧。”杨福嗓子微哽,喑哑道。
卫朝夕嘴唇微张,很快便缩着身体蹿进了屋,眨眨眼看着杨福:“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外面的?”
杨福背过身倒茶,不敢直面卫朝夕,只低声问:“你还来做什么?”
“我?我来谢谢你啊。”
杨福一怔。
“此处只有我们二人,你也不必遮遮掩掩。”卫朝夕巧笑嫣然,拍拍胸脯道,“我知你身份神秘,但没料到你竟有这样大的能耐。你放心,我保证没有说出去,就连阿瓷问我,我都没泄露你的消息。”
杨福有些糊涂了。
他的确恳求过尚铭不要对卫朝夕用刑,吃穿用度都善待她一些。就连尚铭原本打算让卫朝夕顶包的想法,也是因杨福极力反对才放弃的。
但毕竟是他将她送进了东厂大牢。
莫非这个傻大妞一点儿怀疑都没有?
杨福转过身打量着她,幽静月华下,她的双眸清亮明澈,带着一抹玩笑意味:“怎么?现在没别人,莫非你还要说那日救我出狱的不是你吗?”她笑着看他,“虽然那日牢中光线很暗,你装得格外凌厉和傲慢,但我还是看清了你的脸,别想狡辩!”
“……”杨福沉默了。卫朝夕出狱的细节,尚铭从未告诉过他。他只知道尚铭想把汪直引来,却没料到,汪直会亲自去东厂大牢接卫朝夕。
杨福的额头有涔涔冷汗落下,原来,她竟将救她出去的汪直,当成了自己。
如此机缘,如此巧合,但若是有一个不小心,便会全盘泄露。
他用手背抹了抹额间薄汗,心中挣扎一番,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的确是我。但是,这又怎样?”
“对你不怎样,但对我不同。”卫朝夕低语一句,手指在背后揉搓,鼓起勇气看向杨福,“我这趟来,除了道谢,还想问一问……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杨福眼皮微跳,呆了好一会儿,才别过脸硬邦邦地说道:“不过是略施绵力罢了……”
卫朝夕一瞬不移地盯着他面上神情,又逼近了一步:“你在犹豫,你没说实话。”
她的情绪酝酿充分,那股不屈不挠的任性劲也跟了上来,多日积累的怀疑、感激、惦念融成一片,此刻凝成高点,激得她一头扑进他怀中,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我虽然不懂狱中的条条框框,但也不傻。东厂抓捕的阵势那样大,救我出来必定要费一番周折。杨福,我不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就是想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救我?”
杨福眼中闪烁,霎时有千万种念头奔过。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卫朝夕时,小姑娘盯着他餐盒里的栗子糕,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她这样爱吃、莽撞,又一腔任性,以至于被利用之时顺手拈来,完事后还傻乎乎地帮他数钱。
他想到这里,心中又是柔软又是歉意,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发。
卫朝夕身体微怔,感受到他的动作,双臂越绞越紧,直把两个人勒得喘不过气。
“你只问我为什么救你,却不问为什么你会被抓进去吗?”杨福终于忍不住问。
“同你有关吗?”
杨福眼神黯然,点了点头。
卫朝夕手软了一下,又飞快地再次抓紧了他:“那也不管,反正最后是你把我救出来的。”
“傻姑娘。”杨福觉得心酸,搂着她圆润的、可爱的肩膀,心里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里开始惦念这个姑娘的?
他与她的相处,每一次都是风风火火,却又鬼鬼祟祟。两人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却这般荒诞不经地生出了情愫。她在牢中之时,他屡次忍不住想要救她,但终究力薄,最后带她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可他不愿意拆穿这误解。
“如果,我是说如果……”杨福被卫朝夕的情绪感染得激动起来,手中发丝柔滑的质感,令他久已褶皱的心也舒展开来,“如果有一日,我能够完成使命功成身退,我答应你,一定去找你。”
“你还不知道去哪儿找我呢。”
“你同淮王世子一起来京,必定是在鄱阳了。”
卫朝夕摇了摇头:“不,我不在鄱阳。我在瓷都景德镇。你记住了。”
“景德镇?”
“嗯。”
某些回忆袭上心头,杨福的手掌颤了颤。
“怎么了?”
“没什么……”仿佛被冷水浇过,杨福方才的激动瞬间减退。他看了看窗外一轮弦月,觉得有些冷,伸手替卫朝夕拢了拢衣领,“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那方才你的话……”
“算数。”杨福犹豫了一下,将她略微冰凉的小手满满握在自己的掌心,心里盈满了许多话,还想说,却什么都没有说,只喃喃念着,“若我能功成身退……”
若他能功成身退,了结陈年旧仇,原本就计划去景德镇。因为在那里,还有一段因他一时错手欠下的命债……
卫朝夕从杨福那儿回到驿站以后,发现驻守的护卫突然多了几成。
莫非是淮王又遇刺了?鉴于上次淮王在驿站遇见刺客,还落了个多处骨折,卫朝夕首先便想到了这种可能。
她找旁人一问,果然是遇见了刺客,只不过对象并非淮王,而是沈瓷和朱见濂。
“阿瓷怎么样了?”卫朝夕慌忙问。
那驻守的护卫答道:“我当时并不在场,你去找沈姑娘看看便知,她现在在世子房中。”
话音刚落,卫朝夕便慌忙跑了。
朱见濂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整天,到此时才醒过来。他睁开蒙眬的眼睛,在烛火摇曳中看清了沈瓷的脸。她守在床前,一双柔荑握住他的大手,见他醒来,眸中泪光微闪:“小王爷,你醒了?”
他恍然觉得时光倒流,似乎回到当初,她替他挡下梅瓶的重击时,他也是这般守在她的床边。
原来从那时起,他便已对她有了惦念。只因当时太过年少,不懂情谊,生生错过了。
但好在眼下,还来得及。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幸好,你没被带走。”朱见濂嗓音微哑,嘴唇发干。
沈瓷急忙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半扶起小王爷饮下:“是马宁他们及时赶到,才救了我们。”
朱见濂撑起身体,嘴唇润了几口水,还有些虚弱地说:“这些日子,你能不能听我的,尽量不要再出去了?若是一定要出去,同我说一声,我多派些人陪着你,可好?”
沈瓷温顺应道:“都听你的。”她想了想,又轻声问,“不过,我不明白,会有什么人冲着我来?我在京城没有仇家,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实在想不通。”
朱见濂垂下眼帘,心说小瓷片儿你的利用价值太大了。可他没开口,此刻他丝毫都不想提及汪直,半晌后才慢慢道:“父王的伤渐渐好转,再等半个月就能启程了。在这之前,我会加派护卫,保你无恙。”
沈瓷补充道:“还有你自己,也须注意。”
朱见濂点点头,捧起沈瓷的手,若有所思:“现在我们这一行人,父王,你我,还有卫朝夕,多少都遇上了些麻烦。只是不知道,盯着我们的,是不是同一路人……”
他话音还未落下,门突然被推开,卫朝夕踩着小碎步跑了进来,开口便唤道:“阿瓷!”
卫朝夕走近,皱着眉从头到脚将沈瓷看了一遍:“你怎么样?伤在了哪里?”
“我没事。”沈瓷浅笑着,指了指坐在床上的朱见濂,“只是小王爷受了些伤,需要调养。”
卫朝夕并不太关心朱见濂的身体,不过还是礼貌性地问:“世子殿下可还觉得身体不舒服?”
朱见濂转头看了一眼卫朝夕,见她发髻微松,面有尘土,鞋底还沾着些淤泥,反问道:“卫姑娘这是从哪儿回来啊?你这刚出狱就到处乱跑,不害怕再出意外吗?”
卫朝夕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自己鞋底尚还湿润的泥,牵强笑道:“就是在花园里瞎逛了两圈,踩泥地里去摘花了。”
“嗯。”朱见濂眼睫微垂,点点头,未再追问,似突然想起一般问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一个姑娘家,之前怎么会女扮男装去醉香楼呢?”
“觉得好奇,就想去看看啊。”
“一个人去的?”
卫朝夕下意识想摇头,又及时刹住了动作,手指在后背缠紧,看了看沈瓷说:“原本是想叫阿瓷陪我一起去的,但她当时没回来,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朱见濂捏了捏沈瓷的手:“你们俩还有这爱好?”
“我可没有。”沈瓷低声辩驳道。
朱见濂笑了两声,又问:“听说卫姑娘还会易容术,去醉香楼时装扮得很像男人。你同她一起长大,是不是也会啊?”
他的话是在问沈瓷,眼睛却盯着卫朝夕,清楚地看见她咬了咬下唇,喉咙微动,没说话。
卫朝夕此刻心中已是九曲十八弯,万分后悔自己闯进了朱见濂的房间。若她早知会被追问,决计半步都不会踏进来。
沈瓷见朱见濂语带深意,似乎是对卫朝夕有所怀疑,忙打圆场道:“朝夕从小爱玩,卫家老爷又管得严,多假扮几次便像了。至于我,向来没什么束缚,装扮起来就没那么像了。”
朱见濂想了想道:“说得也是,看她这性格,也的确如此。”
卫朝夕松了一口气,生怕不小心就把杨福泄露出来,点头道:“阿瓷说得对。”
朱见濂冲她招招手:“哎,你进来这么久,怎么还站着,那有凳子,坐下聊。”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过来看看阿瓷,正准备回房了。”卫朝夕担心自己毫无准备地说下去,指不定哪句话就把杨福给卖了,拔腿就往外走。
朱见濂将手中茶盖扣在杯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笑道:“卫姑娘别急,我还有话想接着问你呢。”
卫朝夕微微一怔,转过身问:“还要问什么?”
“你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朱见濂声音温和,用手示意卫朝夕坐回来,才继续道,“我听说,你是以西厂暗桩的身份被救出的。可你在江西,西厂在京城,如何把你说成暗桩的?”
卫朝夕回缓过来,心里掂量着这事应该不会影响到杨福,答道:“是三年前江西的刘晔一案,此事虽然明面上由刑部主审,但因为受贿官员过多,最后其实是落在了西厂手里。是这案子,将我同西厂扯到了一起。”
“三年前,刘晔的案子是由西厂查的?”朱见濂神色微变。刘晔一案发生时,正是三年前的秋天,也是淮王在景德镇视察遇刺的时候。那时候,曾有侍卫说,刺杀淮王的人似乎是汪直……想到此处,他呼吸急促,张口便问,“西厂厂公汪直,当时可曾亲自去江西查审?”
卫朝夕皱着眉头:“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只不过是照着别人教给我的话说而已。”
朱见濂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冲动了,渐渐平静了下来,一旁的沈瓷却来了兴致:“小王爷怎么关心起汪直去没去江西了?”
朱见濂沉默片刻后斟酌道:“没什么,随口一问。”
卫朝夕趁着两人说话之际,打了个呵欠:“我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世子可以放我走了吗?”
朱见濂终于松口道:“请便。”
沈瓷将卫朝夕送到门边,嘱咐了几句后,脑中还是想着方才朱见濂特意问起汪直一事,心中嗔怪。不过,也正是因为此刻提起了汪直,她才觉悟过来,之前光顾着守候小王爷醒来,竟还未去向汪直道一声谢。
她若有所思,小步移到床边,瞧着朱见濂神色无虞,才开口道:“小王爷,今日本该去谢谢汪直的。既然因着事故没去成,我想……明日上午我还是再去一趟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好生休养,我让马宁带几个人陪我去,不会有危险的。”
话毕,朱见濂的脸便一阵发青,脖子一扭问:“你这是故意不想让我陪你啊?”
沈瓷蹲在床边,握着朱见濂的手:“这不是想让你再好好休养一阵吗?”
朱见濂深看她一眼:“那如果我不许你去呢?”
沈瓷凝滞片刻后对他笑笑:“这怎么会?小王爷既然曾经提议让我去找他,必定也是同意礼尚往来的。”
“礼尚往来?”朱见濂轻笑了一声,“我从未说过要同他礼尚往来。”
“那小王爷是想如何呢?”沈瓷开玩笑道,“不是礼尚往来,那难不成还是有仇必报?”
朱见濂身体微震,反问沈瓷:“我同他有什么仇?”
沈瓷眨眨眼,笑道:“别在意,只是感觉您一提起他便带着点儿火药味,随便说说而已。”
“我有火药味吗?”
“有。”沈瓷肯定地点头道。
朱见濂还觉得自己对汪直表现得太过客气了。
每次看见汪直,他都恨不得一把长刃挥过去。这股冲动酝酿已久,却施展不出。
事情尘埃落定前,他还得沉住气。
“那若是下次有机会再见,我会对他客气些。”朱见濂说得口是心非。
沈瓷轻轻拧了拧袖口,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既然这样,明日我去看望汪直时,也代小王爷说一声谢。”
“不怕再遇到危险吗?”朱见濂皱着眉头,“你不害怕,我却是担心得很。”
“总不能一直窝在驿站里啊。”沈瓷拍拍他的手,像是安慰一般,“我会小心的。”
朱见濂心底仍是不愿意,但情势尚不能勉强。有些事情,他不能强求,唯有无奈接受。无论自己怎样痛恨汪直,卫朝夕一事,汪直终究是下了功夫的。
他沉默半晌,终于说道:“那让马宁多带几个人保护你。”咬咬牙,又补充道,“顺便把父王带到京城准备送礼的那颗黑珍珠拿去。”
“黑珍珠?”沈瓷怔住了,“应当是非常名贵的东西了,小王爷是要我送给汪直?”
“不然让你拿去干什么?”朱见濂揉了揉额角,心里掂量着,自己若是不出手,指不定沈瓷会准备些什么。他就是要让汪直清清楚楚地看明白,这名贵的礼物是他朱见濂准备的,沈瓷没花一点儿心思在上面。
沈瓷见他待汪直如此大方,不禁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展颜一笑道:“好,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她站起身,正欲离开。
“等一等。”朱见濂突然制止道。
“嗯?”沈瓷转回身,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迎上沈瓷的眼,朱见濂顿了顿,他其实想问:“汪直这么做,你对他的感激有多少?如果他趁此机会倾诉衷肠,你会不会有所动摇,或者有所感动?”
可是话到嘴边,他却问不出来,别开眼道:“你不必替我同他道谢,我没有什么需要感激他的。”
原来是这事。沈瓷以为小王爷是好面子,轻轻一笑:“好,知道了。”
说完,再次提步拉开了房门。
“小瓷片儿。”他再一次叫住了她。
沈瓷僵了僵,觉出他不寻常的情绪,静待原地问:“小王爷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你……”他理了理气息,带着迟疑和郑重,慢慢地看向她,目光如同深潭的碧水,似看进了她的心底,“你要记得,早些回来。”
沈瓷心中温软,走了回来,替朱见濂又掖了掖被角,微笑点头道:“你好好休息,别担心,不会有危险的,有马宁他们在呢。”
她从外面关上门离开,风抚过,带起门帘微微飘动。朱见濂侧脸望着紧闭的房门,久久不动,心中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