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昆?”
穆沐大惊,心中跳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他不是好人。第二个反应,便是黎沉怎么办。
穆沐呆愣着,任由思绪狂乱。
此时,江素衣为她斟满一杯凉茶,递给她,“其实皇上对你是很好的,如若你不嫁,将来可能会落到和亲的命运。公主,这点你可曾想过?”
“想过,”穆沐忍着心酸,倔强地看向江素衣,“可是我没想过,此事会来得如此快。”
“公主,你知道的,你不小了。”
穆沐沉默着,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江素衣递来的凉茶,她咬着唇,似是在思索着可以逃跑的出口。可是,脑中黑洞洞一片,她没有任何办法。
逃?她能逃到哪里去?她虽能在宫中来去自如,可是那道阻挡了外界的宫墙,却是一面难以攀登的屏障,角楼和宫墙里外巡视的御林军,比在宫中巡视的两倍还要多。
认命?可她怎么认命?对一个与皇兄对立的人认命?还是对再也无法保护黎沉的自己认命?
死?她死了,黎沉怎么办?皇兄怎么办?冬青嬷嬷怎么办?小文怎么办?兰台那么多人,怎么办?
穆沐越想越觉得绝望,她死咬着嘴唇,只觉前路一片迷茫。
“公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何不想嫁与那人?”
许是江素衣告诉了她这个消息,穆沐竟觉得她有些亲近,她低头闭上泛红了的眼眶,轻轻道:“黎沉。”
江素衣似是愣怔了半刻,随后问道:“你宫中的那个奴隶?”
“在你们口中,是的。”
“私相授受是要处以凌迟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们没有私相授受,黎沉只是……”穆沐睁开双眼,“他只是不能离开我,他没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
“可他不过是个奴隶,就算说好听了,他也不过是个质子,仅此而已。”
“娘娘,”穆沐站起了身,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我现在脑子很乱,想先回去了。”
江素衣心疼地点了点头,闷闷地道:“嗯。”
穆沐提步,准备离开,江素衣却又喊住了她,嘱咐道:“今日你和我说的这些话,切莫再说与第三个人听。”
“嗯,多谢。”
说罢,穆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江素衣看着那个倔强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晚宴如约而至。
丝竹悦耳之声回响在整个紫禁城的上空,诸多重臣带着家眷与皇室齐聚在未央宫内,看着一支支曼妙的舞,拍掌叫好。
穆沐身着一袭云纹曳地裙,在晚宴最高潮的时候,才姗姗来迟。她面若桃花,眉眼间藏了丝女儿家的娇媚,但更多的却是难得的英气。墨发垂顺而下,走一步便飘荡出几屡香风,让人难以挪开视线。楚皇满意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孩子,慈爱地点了点头,待她行礼过后,便立刻安排了座椅让她坐下。
“阿沐怎么这么晚才来?”语气中带着宠溺,并无责备,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穆沐低头,面无表情,恭敬答道:“来的途中遇到了野猫,不小心被抓坏了衣服,就又返回去重新换了一件。”
“哦,原来如此……那御林军得加强巡防了啊。”楚皇随口下令,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可那话语中,却自带着天子的威势。
穆沐看向主座上方,皇后之位空缺,楚皇的皇位之旁,坐着的是这段时日圣恩连涨的娴妃娘娘,她一袭紫色云锦广绣裙,头上戴了一支雕梅流苏金簪,尽显雍容华贵之余,面上的疏离气息,又为其增添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而茹妃则与楚皇之间隔了皇后那个空位,此时,她低头莞尔,丝毫没有当日在马场时那般恃宠而骄的模样。
穆沐安安静静地喝了几杯果酒,想着接下来会面对什么的时候,却见穆尔崖端着酒杯朝她走来了。
“今日是咱们大楚的大公主生辰,乃大喜之日,要好好庆祝才行。来,我敬皇姐一杯,希望皇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穆尔崖不羁地将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引得众人纷纷叫好,穆沐不想与他做过多的纠缠,只淡淡地端起了果酒,浅饮了一口便放下了。
以为穆尔崖会就此作罢,却不承想他又道:“今日皇姐生辰,弟弟也不知送什么好,想着皇姐与兰台的那个奴隶关系甚好,于是,特地求了父皇,将那位公子接来了,也好让皇姐开心开心。”
话落,穆沐还未从困惑中回过神,便见未央宫的大门外,缓缓走来一人。
他一身白衣款款而来,削薄紧抿的唇与高挺的鼻将轮廓衬得分明,而他那双丹凤眼中,却隐隐现出柔情。他微微而笑,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样的境况。
穆沐心中一惊,想到刚刚在兰台与黎沉说过的话:今日你早些睡,明日我带你去荷花亭赏花。
她像安抚一个孩子一般将他丢在宫中,就怕他受到什么刺激,变回曾经不言不语痴痴傻傻的模样,可穆尔崖不安好心,愣是将他接了出来。穆沐握着酒杯,忽觉有些慌乱。
黎沉在江公公的带领下,一一向各位行了礼,而后便坐在了穆沐的身后,路过穆沐身旁时,她分明感觉到了黎沉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她的肩。
“既然今日是大喜之日,众爱卿只管敞开了喝,朕将这杯饮了,算是谢过诸位对大楚的奉献。”
“谢皇上。”众人异口同声道,接着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而后便是穆尔清,他身着太子朝服,一身杏黄,格外俊朗。萧钰忻站在他身后,她收敛着浑身的光芒,低着头与其他宫女无异。
“我曾问阿沐最想要什么。她说,我要什么三哥都会给我?”穆尔清端着酒杯站起,宠溺地看着穆沐说着,众人附和浅笑,“我说当然,然后阿沐说,那我想要天上的月亮,因为月亮仅此一轮,独一无二。”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大笑。
穆尔清继续道:“阿沐,皇兄虽没办法将月亮摘下来给你,但是……”说着,大门外走进端着礼盒的公公,穆尔清朝那公公走去,将礼盒打开,刹那,便见盒中光芒四射,将未央宫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如同白昼。
千年难得一遇的夜明珠就这么展现在众人眼前,“但是这颗夜明珠,可是我派人去南海寻了好些年才寻来的,前几年一直没寻得,今年总算找到了。”穆尔清说着,捧着那盒光朝穆沐走了去,“送给你,希望你能如这颗夜明珠一般,永放光彩。”
夜明珠散发的白色光线中,好像还夹杂着一丝彩虹般的光芒,众人皆是惊叹,穆沐起身接过,低头道谢。二人目光相遇,万千言语,都不足以抵过穆尔清伸手拥住她的那个拥抱。
“其实啊,这颗夜明珠不只光线是一大看点,还有它夏凉冬暖的特性。将此颗夜明珠放入屋中,可在夏夜让屋内凉爽如秋,又可在冬日让屋内温暖如春。所以,我也算是实现了当年的承诺,送了一份独一无二给阿沐。”
“太子与大公主的兄妹情谊,实在令人羡慕。”众人连连称赞。
就在这时,穆尔崖却忽然开口,“太子真是别出心裁啊,想必父皇生辰的时候,太子也一定会拿出比这夜明珠还要珍贵的东西吧?到时候,还请太子不要吝啬,让大家再次开开眼才好啊。”
话罢,便见众人微怔了几秒,而后尴尬地陪着笑。
楚皇好像没有听到穆尔崖说话一般,但话语中已现丝丝不悦:“大公主是朕的掌上明珠,当然配得上最好的。”
话一出,穆尔崖悻悻地闭了嘴,端了酒一饮而尽。
而后,便是各位皇子公主纷纷上前,为穆沐送上贺礼,穆沐虽少有笑意,但也都有礼接过。
穆芸看不惯穆沐,但碍着楚皇的面子,也送了一串珊瑚手链。而穆葵,送上的是一面绣了金丝雀的锦缎屏风。
皇室的贺礼送完,自然就轮到各位重臣了。
听过又一轮的礼乐之后,坐在林甫义身边的林子昆,终于上场了。
04
林子昆额头饱满,眉似利箭,一双鹿眼直射人心,因久经沙场而泛黑的皮肤,在五官分明的雕刻下,也显得格外好看。他身材颀长,宽肩窄腰,在那殿中笔直而立时,浑身散发着傲然天地的气势。
此时,他如当日穆沐在鸿悦酒家初见时一样,身着黑色云锦,只是那头上的玉冠,与衣上金色云纹遥相呼应,尽显尊贵。
“臣林子昆,因常年在沙场厮杀,粗人一个,不知准备何礼才能不失我宗政府的礼数。”林子昆声音低沉,散发着狮子一般的气势,“又听闻公主喜武,故此,送上一柄宝剑,名曰赤血剑,请公主笑纳。”
话落,便见大门外走来一位公公,他手中托盘上放着的,正是一把镶嵌了红宝石的长剑。
见到那长剑,楚皇心中隐隐有些不满,可见穆沐道谢收下了,且双眼的目光还一直盯着那赤血剑,便也只淡淡笑着,觉得二人甚是般配。
“林将军在战场杀敌无数,护大楚国威,实乃朕幸。”
“皇上言重了,这是臣该做的。”
楚皇点了点头,笑道:“有子昆这样的护国将军,朕真是省了不少心啊。此次回来,可得要多待些时日才好。”
“臣遵旨。”
“对了,朕记得子昆还未曾婚配吧?”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林子昆低头站着,也不知楚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如实道:“是,臣一直孤身一人。”
“甚好!朕的大公主,过完此次生辰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姑娘家大了,朕也不好强留。宗政府是自开国以来便效忠的忠臣世家,与朕的阿沐甚是相配,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林甫义立马上前,拉着林子昆跪下道:“臣,谢主隆恩。”
林子昆听从父亲的话,送上了贺礼,没想到,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做了主角。他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呆愣,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谢恩之时,却见一直寡言少语的穆沐走到殿中,跪了下去。
“父皇,女儿还想在父皇身边多孝顺两年,着实不急着嫁做人妇。”
此事宣布得突然,就在众人还未从赐婚一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穆沐的婉拒,更是如一记惊雷,震得众人面面相觑。
楚皇面色微有不满,“朕理解你的一片孝心,但护国将军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你嫁过去了有个好归宿,朕也放心。”
“公主请放心,子昆定会待你如明珠,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林甫义似乎很是高兴,在穆沐再次拒绝之前,抢先将话说得明白。
此时,一直在一旁坐着的穆西忡笑呵呵地开口了:“公主姑娘家害羞也是有的,林大人还是不要这般心急。”
林甫义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说:“相国王爷这是在说笑了,我哪里心急了,皇上一言九鼎,我自当好好准备,迎接喜事。”
穆沐本是想着不管如何先亮出自己的态度,可眼下,林甫义将话说到这个分上,自己再拒绝,岂不是成了拂了皇威的人?她暗暗咬牙,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并未谢恩,依旧跪在地上不肯
起。
楚皇看她一直跪着,自然不会以为她是被开心冲昏了头脑,但他并不打算说破,于是假意乐呵呵地道:“起来吧阿沐,以后这些个舞刀弄枪的把戏,都要放下了,趁着这段日子,赶紧好好学学女红,别到了宗政府,让诰命夫人看笑话。”
楚皇打趣着穆沐,众人皆是捧场地笑,可穆沐哪里笑得出来,只想着旁边的林子昆能抗旨不遵。可是还没等到林子昆的不从,便迎来了此起彼伏的祝福。
“恭喜皇上喜得良婿,恭喜宗政公结得佳缘。”众人一一来贺,有奉承的,有嘲讽的,有羡慕的,有记恨的。唯独穆沐就如木偶般跪在原地,看不出喜乐,一动不动。
“姐姐这是高兴过头了?”穆芸忽然出声,面上的笑意看不出来到底是藏了刀刃还是蜂蜜。她似乎有些喝醉了,满面的桃红晕染着那张稚嫩的脸庞。她端着酒杯走到殿中央,一手搭上了穆沐的肩膀,醉意微沉地道:“认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又得了一位好相公,今天倒还真是一个好日子啊。”
此话一出,便听殿内一阵抽气声,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包括坐在上座的楚皇和江素衣。
穆沐眉眼紧皱,猛地看向穆芸,低沉问:“你说什么?”
穆芸脸上似乎带着些嫉恨,也带着些落寞,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声道:“我说,恭喜你啊!找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得了一个好夫婿!不用像当年亲和长公主一样,走上和亲的命运!穆沐,你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啊?”
穆芸的话音越来越大,楚皇的脸色也越发难看,穆沐一把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了,而后站起了身,“什么叫‘找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穆芸醉眼蒙眬地看着穆沐,呵呵地笑出了声,不等她开口再说,便见楚皇站起了身,指着穆芸怒道:“芸公主醉了,你们都没看见吗?还不快将她带回宫去!”
“我问你,什么叫‘找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穆芸宫中的宫人疾步走到穆芸身边,想要将她带走,可穆沐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襟,怒吼道。
穆芸本就一肚子的怨愤,眼下醉了,更是肆无忌惮,她哭吼着:“你抓我衣服干吗?穆沐,你给我放手!你这个冷宫疯女人生出来的野种,凭什么抓我衣服!你以为今日你去娴妃的宫中认亲,无人知晓吗?”
话一出,穆沐根本就容不得反应,当下就扬起了手,想要一巴掌挥过去,可就在这时,涌来的皇子公主们纷纷挡在中间,将她与穆芸分开了。此时,穆沐更是气愤,脑中想的竟是懊悔没有将长鞭带在身上。她奋力想要挣脱所有人的束缚,拼命朝穆芸面前奔去,想要抓住她问个明白,可就在那瞬间,一把镶着红宝石的长剑,忽然呼啸而来,径直对准了穆沐的后背。
一抹白色影子如鬼魅一般,在众人还未看清的时候,忽然出现在了穆沐身后,一把将她圈在了怀里,往身侧躲去。白色衣袖轻轻一挥,便见利剑应声而落,低头一看,是刚刚林子昆送予穆沐的那把赤血剑。
场面已经陷入混乱,喝醉了的穆芸也早已不顾自己的公主形象了,见穆沐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要跟她动手,便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哭闹了起来。
就在无法收场时,楚皇一声“住手”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伏地而跪,连呼吸都不敢有半分的加重,除了怒在心头的穆沐,此时正被圈在那个兰台奴隶的怀里,依旧通红着眼看着穆芸。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造反吗?”楚皇抬腿,一脚便将身前的酒桌给踢翻在地,而他刚刚的好心情已经全部毁灭,见众人伏地而跪,大气都不敢出,他才怒甩衣袖,斥道:“还不快将她给我带回去!”
宫人们颤抖着双手,搀扶住了穆芸,而后小心翼翼地而又飞快地朝未央宫的大门走去。穆沐欲要去追,楚皇又吼道:“站住!”
穆沐紧握双拳,朝前追了两步的步子还是停了下来。她背对着楚皇和江素衣,眼眶积满了泪花。
“既然此事已经发展成这样,朕也就不隐瞒了。”话一落,穆沐难以置信地回了头。
她的下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只觉鼻酸哽咽,可张口说话时,却又倔强的不像话,“父皇隐瞒过女儿什么?”
楚皇在宫人的搀扶下,重新坐到了龙椅上,抚平了愤怒的气息之后,似是陷入了沉思,道:“此事朕本打算过段时日,等你慢慢跟娴妃熟络之后,再告知于你真相的,既然现在你知道了,朕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将此事公之于众……正如你现在知道的,你的亲生母亲,的确不是德婉皇后,而是娴妃。”
穆沐猛地看向坐在一旁不发一言却早就红了眼的江素衣,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也觉得好笑。她苦笑着,笑出了眼泪,说不出一句话。此时,一直站在她身边的黎沉,朝她靠了靠,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温厚有力,包裹着她的冰凉指尖时,还有着微微的颤抖。
可眼下,没有一人去在意这些细节,包括穆沐。
众人都低头跪着,心中忐忑不安,而穆沐盯着江素衣,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朕当日与你母亲闹了不愉快,你母亲年轻气盛,执意要入冷宫,不问世事,朕也不肯服输,眼睁睁地就让她走了。留下刚刚出生的你,无人照拂,朕又怕你受了委屈,只好将你养在皇后膝下。这一养,就是这么多年。”
“现在你也长大chéngrén了,不必让皇后操心让朕操心了,而娴妃膝下无子,朕自然也想你回到亲生母亲身边。”楚皇一人平静地说着,丝毫不管穆沐此刻心中刮起的狂风暴雨。
她本以为皇后待自己这般冰冷,只是因为当年听信了方士的一面之词,她想着,就算不喜自己,但起码也有着血缘牵连,她至少可以喊她一声母后。可现在,父皇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错的。
自己期待了十多年的血缘关系,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假的,而这个就算要进冷宫也不肯要自己的女人,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要如何接受?她怎么能接受?
她从一开始,就像蹴鞠一般,被人从这里踢到那里,又从那里踢到这里,最后,她终于有自己活下去的能力了,却忽然跑出来一个人说,其实最开始抛弃你的那个,才是最爱你的?
她怎么相信?她有什么理由去相信?
穆沐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两个人,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她张了张嘴,而后苦笑了一声,转身往门外走去。
“阿沐。”穆尔清焦急地想要追去,却在出声喊了她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身份去安慰她了,而且照现在看来,自己于穆沐来说,才是最尴尬的存在。
未央宫从原本的喜气洋洋,瞬间坠到冰点。楚皇看着一干人等,连听小曲儿的心情也没了,他捏了捏眉心,痛心地挥了挥手,“朕乏了,各位爱卿都散了吧。”
不欢而散,让众人战战兢兢地大气都不敢出。
说起来,这也算是皇家的一件丑闻了吧?两位公主闹得鸡飞狗跳,一直以大公主的身份来享受嫡公主待遇的,竟不是皇后所出。
好好的生辰晚宴,被闹成这样子,实在不是楚皇愿意看到的。
他坐在龙椅上,闭眼捏着眉心,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他万分烦闷之时,却没发现,坐在侧位的江素衣暗暗松了口气。
05
穆沐一路飞奔,直冲永宁殿。
不知为何,此刻她的委屈和愤怒,都想找那人好好地吐出来。也不知为何,她一直觉得有些讨厌的人,现在却成了她最想见的人。
此时,星满银河,唯独无月。
永宁殿内,比以往都要安静许多。让人心静的木鱼声,一声声地从门内传来,穆沐从大门飞奔而进,根本就没顾忌门口御林军的阻拦,而御林军见是穆沐,便也没打算真正拦住她。毕竟皇上只说了不让皇后出来,却没说不让公主进去。
大门被猛地推开,正厅内空无一人,只有浅浅的木鱼声从侧室传来。穆沐大步走进,只见皇后一身素衣,披发跪在菩萨尊位前,嘴中念念有词。
“你们出去。”穆沐盯着皇后,却对一旁与皇后一齐跪着的宫女道。
宫女有些为难,看了看皇后,却见皇后顿住了敲打木鱼的动作,朝她们摆了摆手。
室内安静得不像话,气氛也诡异得不像话,毕竟自穆沐记事以来,这样与皇后单独共处一室的机会少之又少。
“你不在未央宫,跑这儿来看我笑话吗?”皇后手握着佛珠,端端正正地朝那尊位合了个礼。
见她站起,穆沐刚刚一肚子的问话,却忽然不知从何开口了。
皇后在软榻上坐下,半晌都不见穆沐说话,便神色平静地望去。此时,穆沐的眼睛有些红肿,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如乞求怜爱一般。她心中忽然一动,闪过一丝廉价的怜悯。
“母后……”穆沐忽然开口,让皇后瞬间木在了原地,“我还能叫您母后吗?”
皇后没有出声,可眼眸中已经泛起风云浪涛。
“所以这些年您不喜于我,根本就不是因为当年那个方士说的,我与您相克,对不对?”
皇后依旧没有说话,穆沐哽咽着,倔强地将面上的泪抹去,“我根本就不是您的孩子,对不对?”
檀香的白烟在菩萨的尊位前,缓缓上升着,寂静的屋内,二人对视无言。良久,穆沐忽然笑出了声,“真好,我当初还烦恼,凭什么大家都有母后疼爱,而我的母后却总是对我视而不见?现在好了,我不用烦恼了,恭喜您啊,您也解脱了,不用再假惺惺地扮演我的母后了。”
这话穆沐是笑着说出来的,可个中滋味,却比黄连还苦。
“你知道什么了?”
“全部,”穆沐点头,“我全都知道了。”
“既然全都知道了,你还来这里做什么?”皇后没有想到,当她对这个一直视若仇敌的孩子,说出如此狠心的话的时候,心中竟会有一丝丝的波动和心疼。可她面上依旧那般冷漠,似乎没有半分动容。
穆沐点头,“我不该来,对,我不该来。”
穆沐转身,准备离去。可下一刻,却见她又回过了头,“您知道吗?太后仙逝的那段日子,我在永寿宫守孝,您见我哭得伤心,便抱着我在灵堂中睡了一夜。那……”穆沐有些激动,哽咽了片刻,才继续说道,“那是这些年来,我觉得您一定是爱我的唯一支撑。不然……您不会拍着我的背说,不要怕,不要怕。”
“既然你知道江素衣是你的母亲了,这些事,以后就不用再提了。”
“……好。”穆沐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生生地憋下,“我可以……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这十多年,您有没有过一天,不,有没有过一瞬,将我真正当成您的孩子?”
话落,皇后移开了视线,眼神空洞地看向远方。穆沐仿佛明白了,她心酸地点头,“我知道了……可是,这些年,不管您如何待我,在我心里,却一直都将您视为母亲。”
说罢,穆沐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她走在宫廊之上,想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不管是关于皇后还是关于楚皇的,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安安静静地待在兰台,不去她眼前转悠,那她终究还是会念及那一点点的血肉之情,对自己施舍一点点的关爱。可是现在,她心里唯一的那条牵绊已经断了线,坐在永宁殿的那位中宫之主,怕是从此,便要与她真正形如陌路了。
她的思绪很乱,心也很痛,那痛觉就像一根尖锐的刺,在她胸口肆无忌惮地搅动着。
可是她该庆幸的不是吗?至少那个亲生母亲,现在看来,对她还是善意的。但穆沐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人,毕竟,她才是那个丢弃了她的始作俑者。
“阿沐。”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穆沐却好似没有听见。她如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着,就连手掌被温热包裹着,也无动于衷。
黎沉牵住了穆沐的手,一如从前他被别人欺负时,她牵着他那样。
二人安静地在宫廊之上走着,穆沐没有说话,黎沉也没有开口询问。
御花园附近的赏花亭里,此时空无一人。亭中淡淡的烛光晕染着那一方小小的空间,偶有几只萤火虫在荷叶面上飞过,然后停在了露出来的荷花尖儿上。
黎沉牵着穆沐,走到了赏花亭中坐下,他不发一言,却让穆沐觉得甚是温暖。穆沐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泪一滴滴地滑落,她哽咽道:“黎沉,这是我们的秘密啊,你不能告诉别人我今天哭了啊。”
“好。”
其实你不知,我心里一直也有个秘密。
黎沉心中如是想着,看着远处荷花池中的眼神,都变得温柔了些。
“这个,给你。”穆沐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时,黎沉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破旧的麻布袋。他将布袋递给穆沐,又道:“生辰愉快。”
穆沐一直苦涩的脸上,瞬间便绽放出一抹笑意。她将布袋打开,掏出里面的牛皮纸,道:“每年生辰都是江公公替你送的贺礼,荣幸你今年亲自拿来。”
话说着,牛皮纸被展开,上面画着的是一幅山水图,满山的红色枫叶飘零飞舞着,有着诡异而凄冷的美。画的右下角,只留了三个字:秋叶图。
穆沐将这画来来去去看了多遍,最后才感叹:“黎沉,你从哪里找来的?”
“捡的。”
“啊?”
“回宫,捡的。”
木讷的答话引得穆沐扑哧一笑,她点了点头,“虽然礼物的来源很是简陋,但是却比从前江公公以你的名义送的任何一份礼物,还要好。”
“你喜欢就好。”
“当然喜欢,这么美的画,谁会不喜欢?”
穆沐的注意力,似乎被这幅秋叶图牢牢吸引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早已有些年头的秋叶图,嘴中时不时地感叹一声:“太美了。”
黎沉温柔地看着盯着秋叶图的穆沐,心中却莫名涌起酸涩。就在这时,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从他不远处的背后传来,他眉眼轻皱,凝神听了片刻后,道:“阿沐,黎沉困了。”
听到说话,穆沐坐直了身子,将秋叶图重新收回那个破旧的布袋里,然后郑重地放进了怀中,道:“那我们回去吧,你今天肯定也累了。”
“好。”
穆沐向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呃……黎沉,关于林子昆的事……”
“林子昆?是谁?”
问话一出,便见穆沐的面上放心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踮起脚摸了摸黎沉的头,说:“不认识,阿沐也不认识。走,我们回去。”
蛙叫声伴着蝉鸣远远传来,这不平静的一夜,终于就此画上了句号。
许是心中有事,第二天,穆沐起了个大早。
晨风微凉,她孤身一人在院中苦习武艺,似乎这样就能忘记昨日知晓的一切,可人,越是想要忘记什么,那什么就越会自己找上前来。就像你总是逃避什么,便一定会遇见什么。
此刻,她挥汗如雨地站在院中,看着踱步而来的江素衣,手中长鞭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些。
江素衣朝穆沐走来,双眼有些红肿。穆沐盯着她的双眼,挥鞭而下,长鞭在她的脚边震响,可江素衣却没有后退半步。她坚定地朝穆沐走来,穆沐又挥下了第二鞭,她依旧没有半分退缩。
“站住!”穆沐放弃了用武力威胁,而是喊住了她,让她停止上前。这一次,江素衣终于停下了。
“您来做什么?”穆沐语调冷淡,十分疏离。
“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没时间,也不想听。”
“你必须听。”
“凭什么?就凭您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母亲身份吗?”穆沐冷哼了一声,淡漠地嘲讽道,“您是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过我一次?还是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过我一次?或者在这过去的十几年里,看过我一次?”
江素衣无言以对,眼眶通红。
“不要以为您现在是父皇的宠妃,我就会让你三分薄面,如果你真的关心过我,打听过我,就应该知道,这些年,谁的面子在我这里都不好使。”
“阿沐,你不想认我,我不逼你……”
“停。”穆沐抬手打断江素衣的话,“我是公主,您是宠妃,我们没有到那么熟的地步。请您以后叫我大公主,当然,您要是不再来烦我,我会更加感谢的。”
“……好,大公主。”江素衣失落地点头,“昨日人多,我没来得及送你礼物,所以……”
“如果是来送礼的,就免了。”
面对穆沐的咄咄逼人,一直心高气傲的江素衣却没办法发一点脾气。说到底,是她对不起穆沐。
“这是入宫前,我一直带在身上的长命锁,我被关入冷宫前,是将这个东西放在你身上的。可是,当时皇上对我多少还是有些怨恨的,所以这些年,也从未让你知道过我的存在,这长命锁,也被皇上从你身上取下了。”江素衣从袖中掏出一根系着长命锁的红绳手链,朝穆沐递去,“现在,我将这个从皇上手中拿回来了,所以,想重新给你。”
穆沐愣愣地看着江素衣手中的手链,不发一言。江素衣误以为她是接受了这份贺礼,便朝前走了去,伸手想要为她戴上。可是,当她的指尖才碰到穆沐的皮肤时,便见穆沐往后退去,伸手一甩。
手链摔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江素衣瞬间就红了眼,可穆沐却转身不再看她,“您走吧,从前我不需要的东西,现在也依然不需要。”
穆沐紧握着双拳,背影决绝而狠心。
江素衣一直隐忍着的泪水决堤而出,她哽咽了许久,才整理好情绪道:“东西已经送到你手上了,要不要随你。”
说罢,她甩袖离去,一如从前她入住冷宫时那样,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