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封信
就算不是真的故事,也是真的青春。
相隔两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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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十岁来到这家店,大家都喊他小安,他有棱角分明的脸庞、宽厚的嘴唇和落寞的眼神。
小安,给我一杯水。
小安,把地板清理干净。
他最初的工作是做这些琐事,几天后开始给客人洗头。大多时间,他沉默而拘谨,不和同伴讲话,也不像其他学徒工那样对客人百般热情。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就站在角落里,望着玻璃窗外的一线蓝天,那抹薄蓝给了他稍许安慰。
诚然,他不喜欢这份工作。他的理想是做个诗人,以梦为马,流浪;或者做个摇滚歌手,歌唱灵魂。在高中毕业之后,他组建过一支小乐队,昙花一现。他父亲很恼火,把他送进了美发店,说与其唱歌还不如学一门手艺,比如剪头发。
他其实觉得有些羞耻,当手指在客人的头发间穿行的时候,他觉得这完全和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他想触摸的是人的灵魂,而不是丝丝缕缕扰人的乱发。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店里的客人比较少。他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口,然后他看见她。看见她在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走来走去,步调缓慢,脸上写着犹豫、不安,还有落寞。黄昏的一小抹阳光穿过树的枝丫落在她的脸上,他仿佛看见一朵藏着心事的莲。
他有种预感,静静地看着她,果然,她徘徊了一会儿之后走进了美发店。
他几乎第一时间迎上去,她看看他,微微咧开嘴,有些局促而紧张地笑着。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她的头发,他觉得指间有小小的电流经过。他第一次那么小心而温柔地揉搓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细细的,很柔软。
她的鼻梁很高,睫毛长长的,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她就像一幅油画。她躺在那里还在叹气,她说自己刚毕业,正在找工作,但四处碰壁,朋友建议她剪个成熟的发型。她问小安什么样的发型适合自己。
他知道,这不关头发的事,这只是她初入社会的紧张与些微的不自信。他把她的头发擦干,右手稍稍用力,扶她站起来。他在她背后轻声说,其实只要把头发散开,稍稍剪些层次,就很好了。她回头笑了笑。
然后他听见她对发型师说,把头发剪些层次就可以。声音很笃定。
他默默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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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经常会在早晨遇见她。他坐721路公交车经过那条旧街,她就从街边的一幢旧楼里走出来,双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向左或向右,她总是那么犹豫。
在美发店相遇之后,他就开始提前一站在那条旧街下车。她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刚好和他同一个方向。他就跟在她后面,看她的头发在晨光中随着风轻轻扬起。他们一前一后走过两条街,长满梧桐树的长街旁边,是他工作的美发店和她工作的写字楼。
他们一起走了很久,久到梧桐树的叶子落光了,厚厚地积了一地。
他总是幻想她某天会突然转过头,然后看见他。她会笑着和他说早安,他思忖着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
但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他们始终隔着三四米远的距离,她从未回头,他也不曾快步走到她身旁边。
而真正的第二次相遇,是在冬天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她穿着米色的长外套,戴湖蓝色的毛线手套,提着一只系粉色蝴蝶结的手包,像一首灵动的小诗。她推门进来,刚好看见他的脸。她说她想烫头发,她显然已经不记得他了。
他早已不再做洗头的工作,他现在给发型师当助手,抹药水、卷杠子。她盯着镜子里的自
己,充满期待,她曾经的犹豫早寻不见踪影。他偶尔抬头看着镜子里的她,她并不算好看,但笑容像春风。他的心微微有些慌乱,他觉得她像个恋爱中的人。果然,她拜托发型师,一定要做个漂亮的发型,因为她今天是第一次约会。
他的手在某一瞬间抖动起来,药水碰在自己的手臂上,有种灼热感,很快就通过手臂蔓延到他的心里。
他看着她走出去,带着一头漂亮的小鬈发,他觉得心里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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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旧提前一站下车,有时他会看见她的男友在楼下等她。她飞快地跑出来,把热的牛奶杯放到男友手里,然后系紧那个男生领间的围巾,像照顾小孩一样体贴而细心。
他心里生出小小的嫉妒。
他有时会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他总穿那件军绿色的外套,但她仍不会记住他。她的注意力只在身边的人身上,他们手牵着手。他的手握成拳头,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里。
她来美发店的次数多了起来,修修发型,剪剪分叉。她的男友也会来,一声不响地坐在休息区看报纸。
他总觉得那个男生不适合她,因为他的眼神那么浑浊,他想,眼神浑浊的男生怎么可能领会她明媚而热烈的爱。
他天天练习技术,他前所未有地热爱着美发师这个行当。旧日的朋友甚至嘲笑他放弃了梦想。他也不恼,他知道,等他成了最有名的美发师,他就可以给她做头发,她就可以记住他的名和姓。
他所要求的并不多,只是被她记住,只是这样而已。
春天里的杨花落尽,夏日里的木槿花也已开过。这间美发店的人事更替了若干次,只有他坚定不移地拒绝跳槽。同事们只觉得他很怪,不知道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当他二十二岁时,已经小有名气,有很多老顾客来点名要他做头发。
她却不再来,也不再出现在旧街的街口。
他觉得时日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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