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信_停在云上的翅膀_SIDE A 周薄蓝(2 / 2)

偶尔仍会在中餐馆遇见他,只是打个招呼,并不说太多的话。而他的目光总是像温和的小鹿,在你心里的悲伤翻涌的时候,他会默契地用那样的目光来安抚你,即便隔着嘈杂的人群。

这年的冬天很冷,可是韩国的女孩子们照例裸露着光滑的小腿,看着她们美丽的腿,我就会想起幼蓝。听说她学习很用功,彦中也常去给她补课。我给幼蓝邮过一些小礼物,不知道她是否喜欢。

彦中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路边等公车。他的声音让人猝不及防。

“薄蓝,你好吗?”他说。

长久地沉默,我能听见他艰难的呼吸声。

“我现在在桃仙机场,两个半小时之后到你那里,我想见你。”

这个笨蛋卢彦中竟然用半个学期的学费报了韩国自助游的旅行团。想起那张被时光掩埋许久的面孔,我竟莫名地心慌起来。

嘀——

灰白色的小汽车在我身边弱弱地鸣叫了两声。

司机摇下车窗:“喂,贪吃小姐,需要搭顺风车吗?”

我方才认出,是尹正勋,他比前两个月略胖了些,缩在棕色的毛衣里像一只小棕熊。真奇怪,在这样陌生的一个国度,却总是在最窘迫与慌乱的时候遇到同一个人。我开始相信,我当初在飞机上遇见的尹正勋其实是个天使。

“如果你不忙,可不可以载我去仁川机场?”我硬着头皮张口。

他打开车门。他的车子很旧,但是里面很整洁。

“你看起来,情绪不太好?”

“你可不可以扮演一次我的男朋友?”我这么突兀的要求,也许会吓到他。

“哦,我明白了。”他点头,我们不再讲话。

可是事实上,见到彦中的一刹那,我并没有那样介绍尹正勋。彦中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他成熟起来了,不过是半年多的时间,他已经变成了一枚成熟的小浆果,甚至,他的眼神里有着不相称的落寞。

我指着尹正勋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小姨的司机。”

尹正勋看看我,愤而不怒地打开车门。没有任何目的地,似乎这灰白的小汽车就是

我们的移动城堡,尹正勋向哪里开,我们就跟着去哪里。我和彦中坐在后排座上,三个人都不讲话,尹正勋在后视镜里看看我,然后放了一首低低的曲子。彦中的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我犹豫着,握住了那只手,可是两只手叠在一起仍是那样凉,像我们分别的那个夏天一样。

彦中在首尔停留了两天。只在他要走的那一刻,我们才淡淡地说起幼蓝。他说幼蓝准备报考他所在l大。我说好。然后他就飞离了我。

尹正勋望着云端的飞机说:“这个男生真愚蠢。”

“为什么?”

“他明明知道,他住在你心里。”

我看看尹正勋,他真聪明,有一颗洞察世事的敏感之心。

“我要谢谢你。”我说。

“可是我不高兴,我连你的朋友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个‘小姨的司机’?”

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知道,他真是一个好人。

灰白色的小汽车并没有带我回首尔,一路向北,在一个小镇的中心停下来。他带我在宁静的街道上闲逛,向南的广场没有风,阳光落在脸上暖暖的。身边的人让我的心便得很坦然。我开始絮絮叨叨地给他讲故事,关于幼蓝、彦中和我的故事。

我想幼蓝一定看到了一切,在那间暗暗的小教堂里,彦中说了喜欢我之后,亲吻了我。我闭着眼睛,听见鸽群扑扑飞过的声音,以及一串细碎散乱的叮当声,就像幼蓝奔跑时书包上的珠串发出的声响。更像是一个稚嫩的少女,她的心碎裂的声音。

我想,我是爱幼蓝的,比爱我自己的生命还要爱我的妹妹。所以,我选择到韩国来,从三个人的故事里抽身而退。

尹正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孔?介绍给我做女朋友可好?”

我轻快地叹气,嗨,这个人,总是可以把人从被困扰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他安慰人的方式与众不同,并不直指你的伤口。

他拍拍我的头,忽然从外套口袋里神秘地掏出一只猕猴桃放在我的手心里:“这种水果真可爱,外表看上去那么绝望,可是里面却是那么绿的甜蜜。”

“尹正勋,谢谢你当我是朋友!”

“不!”他故作严肃地看着我,“我是医学院四年级的实习医生,所以我一直当你是病人,从飞机上遇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病入膏肓的小病人。”

我瞪他,他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我把胳膊横到他面前:“哼,有本事就看看我到底有多少种病。”

他竟然真的握住了我的手腕,手指轻轻搭在我的脉搏上,良久,放好我的衣袖。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的病在这儿,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把中国的佛经说得那么流畅。看着我懵懂的呆傻表情,他再度笑起来。

我们在小镇的商贸市场里转了一圈,他买了一个项链,带着圆形的项坠,外表雕着花朵的纹路,打开来一面是小镜子,一面是放相片的位置。他说要用来放一个人的照片。

我想,被他爱着的女生真是个幸福的人。

我也想买那样一条项链,我也想放一个人的照片,但,忍了忍,还是作罢。

我和尹正勋由此便成了要好的朋友,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他开始和我学中文,准备到沈阳中医学院留学,我特意给他画了一张简明的地图,告诉他沈阳哪里可以吃到最地道的泡菜和炒年糕,哪里可以吃到物美价廉的糖醋排骨。我们经常议论这些,仿佛他立刻就要出发到中国一样。

那个寒假,幼蓝安装了假肢。她甚至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虽然只说了一句“薄蓝,我很好”,我已觉得心里非常温暖,我想,她或者已经不那么恨我了吧。

这一句话让我有勇气买下了除夕前一天飞往沈阳的机票,我想家,我想和他们一起过春节。

尹正勋送我到机场,在深夜的候机室里,我焦急而又无聊地等待。他见我有些倦怠,就讲笑话逗我,然后从毛衣的领口扯出上次在小镇买的项链。

“作为除夕礼物,我让你看一眼我爱的女孩子的照片。”他把项坠打开,举在我面前。

“哪有吗?”我看过去,还是像当初新买的一样,空空荡荡。

“怎么会没有?你仔细看啊,就在镜子里!”

“开什么玩笑啊!”我笑,忽然又止住,我在镜子里看见我的脸,小小的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

他举着项坠,把身体转到我旁边:“看,还有合影呢!”

小小的镜子里,是他和我的两张脸孔,他眼睛里的湖泊上有星星一样的光芒在闪烁。

我们就那样沉默地对着小镜子,短短的几秒钟,像长长的几世纪,当我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个玩笑,便又开始不知所措。

倒是他,把项链放回毛衣里,笑着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拍拍我的头:“除夕快乐!贪吃小姐。”

我来不及说些什么,就和人群一起进了登机口。

望着机窗外的星星灯火,不禁想起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我宁愿他是个永远不会受到我伤害的天使。

是啊,我愿良善的人,一生一世都能保有纯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