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云上的翅膀
文:淡蓝蓝蓝
sidea周薄蓝
一
午后三点,窗外有风,白蕾丝窗帘张扬地飘起来,遮住我的眼,便看不见此刻天空中路过的云朵。
嘭——
清晰的碎裂声从书房传出来,听声音我可以辨出那是我最爱的那盏白骨瓷花瓶。我的心又开始细细地疼。
我轻轻地叹口气,那房间里的物什已经多半遭此命运。大约五分钟后,爸爸从书房走出来,他面色倦怠,拎起我的大红皮箱:“薄蓝,我们出发吧!”
我跟着他,没走两步又停住。这房子,我住了十几年,一旦说要离开它,心里便难过起来。对房子尚且如此不舍,何况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白色的碎瓷片铺在暗旧的地板上,我向前走了两步,似有什么硌住脚心。妈妈赶紧走过来,我笑:“没事的,妈妈。”
“要照顾好自己,下了飞机给妈妈打电话。”
“嗯……”说着眼圈就红起来。
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有一声细细的冷笑藏在阳光的背后。她缩在阳光的阴影里,幽幽地看着我:“周薄蓝,为什么幸运的人总是你呢?”
我咬着牙,生生地把眼泪逼回去:“幼蓝,如果可以,我宁愿把这一切与你相换。”然而这句话只是说在我心里,并未出口。我知道这句话换回的将是周幼蓝更尖锐与激烈的回应。
爸爸在门外喊我:“薄蓝,快点,别误了航班。”
于是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妈妈在门内冲我挥挥手,幼蓝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眼睛望着窗外湿漉漉的天空。
沈阳这个季节的雨水可真丰沛。
卢彦中打了一柄黑色的伞沿着小区里一排香椿树走过来,他脚步很急,到我面前却又踌躇起来:“薄蓝,我不去送你了,你保重。”
他的眉眼沾了水汽,雨水从雨伞的边缘落下来,滴在他的右肩上,草绿色的衬衫便有一小块地方湿重起来,像青春里猜不透的黯黯心事。
我伸出手,十九岁的我们初次行使这chéngrén的礼节颇有些生涩。他的手指那样凉,而我的又何尝不是,像两块冰在河面相遇,来不及交换彼此的力量,又被水流带走,在同个河床内,流向各自不同的命运。
这是2004年的初夏,我离开沈阳,离开父母,离开我爱慕着的俊美少年卢彦中,也离开了我的双生妹妹周幼蓝。
二
飞机起飞,城市变成小朵小朵的棉花田,被遗弃在三万英尺之下。直到我在乎的人都不在面前,眼泪才肯掉下来,这是半年以来,第一次肆无忌惮的哭。
他转过头看我:“喂,小姐,虽然韩国的排骨很贵,你也不用这样悲伤吧。”他的中文很蹩脚。
我抬头,那是一张干净的脸,细而单薄的眼,眼神如鹿一样纯良。
我破涕而笑:“对,不止是排骨,我还担心吃不到香蕉苹果猕猴桃。”
“原来是个贪吃的女生啊,啧啧。”他表情故作夸张,“别担心,我们还有米肠和炒年糕。欢迎你到韩国来,我叫尹正勋。”
他伸出手,我迟疑着迎了过去。他的指尖和彦中不同,那样温暖,真怕心里的整座冰山都被这陌生人的温暖融化掉。
在飞机降落之前,他要了我的e-mail地址,我在便笺纸上写下e-mail的时候只是出于礼貌,并未打算与这旅途中的陌生人有所交往,尽管,他给了我片刻贴心的温暖。
三
事实上,我并不缺少排骨吃。我的小姨在首尔拥有一间不算小的中餐馆,我落脚在她这里,一边读语言一边开始适应新的舞蹈教室,余下来的时间就在中餐馆做兼职。
来韩国留学的事情是小姨一手操办的,手续在几个月前就办好了,她说从小就学习舞蹈的幼蓝和我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我对此兴趣不大,因为来韩国就意味着将有那么漫长的几年光阴无法与彦中一起度过。然而,就在联系好学校的前两天,幼蓝出事了,右腿膝盖以下被迫截肢。
幼蓝整整半个月没有开口讲过话,每个人都为她惋惜。
那是一场意外事故,可我始终心怀内疚。事实上,我对幼蓝始终抱有内疚感,据说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我的脐带绕在她的脖子上,险些要了她的命。她的身体自小就虚弱,与此不无关系。我们虽然有同样安静美好的面孔,但我得到的赞赏却比她多,就连老师也委婉地说周薄蓝的反应力较敏锐,而周幼蓝相对迟缓。
幼蓝看起来不太喜欢我这样一个姐姐,尤其是在十三岁以后,她从来不喊我姐姐,也不与我亲密。
十三岁,卢彦中从南方温润的小城迁到沈阳。在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中出现在我们的家属院里,他与我们迎面走来,他的笑容像冬日的暖阳。我听见幼蓝说这个男生像小姨从韩国邮来的柚子茶,我就笑了,柚子茶的味道开始在舌苔上跳舞。
少年彦中是沉默的,他喜欢穿军绿色的粗布休闲装,那种布有粗砺的质感,总是看得我心里直疼。他喜欢眯着眼睛靠在便利店的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见我和幼蓝从小区里出来,便走在我们旁边,也不说话。
那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高三。高三的冬天,我在教室门口等幼蓝一起放
学回家,彦中忽然走过来,不声不响地拉着我向外走,起初是快步地走,然后跑起来。我听见幼蓝在后面喊我,我犹豫着,没有停下来。
在那个天色昏暗的傍晚,彦中带我去了火车站附近一处废弃的小教堂,他看着我的眼睛说:“薄蓝,我喜欢你。”我内心的欣喜如云朵翻涌。
也是在同一个傍晚,幼蓝摔进了一个工地的深坑里,从此失去了漂亮的能够跳舞的小腿。那个工地就在小教堂的附近,我知道,她的事故一定与我有关。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到韩国留学,即便因此要花掉幼蓝做手术的一部分费用。幼蓝对我喊:“周薄蓝,你真自私啊!”自从她出事后,她旧日的迟缓全都消失了,变成了一只敏感而多疑的小兽。
彦中郑重地劝慰我:“幼蓝的事不是我们的过错,你可不可以为我留下来?”
我想起幼蓝空荡荡的裤管,面色冷峻:“卢彦中,我并不喜欢你,只有周幼蓝那样的傻瓜才喜欢你这样的笨蛋。别和我开国际玩笑,我要去韩国找帅哥。”
我知道这话骗不了他,他咧开嘴,笑起来,伸手抹去了我眼角的泪,可是我看见他的眼泪流下来了,像不肯停歇的溪流。
四
韩国的泡菜吃得我嘴巴直上火,小姨说我这是在想家,我嘿嘿笑着并不说什么。我一个星期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幼蓝从来没和我说过话。妈妈说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恢复得不错,因为不能再跳舞,所以参加了补习班准备重新高考。我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
可是在韩国的大多时间,我都在语言学校、舞蹈教室和中餐馆间三点一线地生活着,没有新的朋友。
信箱里偶尔有几封e-mail,是旧同学或者陌生地址发来的广告。始终没有看见彦中或者幼蓝的只言片语。
我看着手机里彦中的照片发呆,然后狠狠心,按了删除键。如果可以,我希望戒掉我一生中爱过的第一个人。
厨师大叔拍拍我:“薄蓝,你怎么总是对着手机发呆?快,三号桌客人的炸酱面。”
周末的夜晚,店里的客人总是特别多。我系着中国红的围裙,端着黄松木的托盘在餐台间穿梭,忽然有人冲我挥手。
“嗨,你果然热衷美食,居然跑到中餐馆来兼职。”他说韩语。
我微微一愣。他举起手臂做了个飞翔的姿势:“我们一起在天空中飞过啊!”
“哦,尹正勋!”我想起他,果然,小鹿一样的纯良目光仍旧未变。
他和几个同学坐在一起,他们胸前挂着医学院的校徽。
“我给你发过几封e-mail呢!可是你都不理我。”他笑起来仍旧让人觉得温暖。
“也许,是当作垃圾邮件删除了。”我诚实作答。
“我想也是这样。”
一桌人都跟着笑,我的韩语水平总算有些进步,一个人在这异国他乡与人沟通已无问题。
后来,在信箱的垃圾箱里翻出他的e-mail,言语简单,是对初到韩国的陌生人妥帖而周到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