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b周幼蓝
一
我是周幼蓝,l大历史系的新生,这是沈阳2005年的秋天。
我经常在故宫的城墙边坐一整天,暗红色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湛蓝高远的天,以及很多黄绿参半的树,它们让我的心无比安静。在这个秋天,我已经和我的小腿磨合得很好,我们彼此适应,我渐渐把它当作身体的一部分。我想,当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人看出我身体的残障。唯一的遗憾是,我再也不能像草地上追逐风筝的小孩子们一样奔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跟在薄蓝和彦中的身后奔跑。
彦中安慰我,他说:“幼蓝,没有关系,我们长大了,我们每个人都不再奔跑了。”
彦中果然与从前不一样了,他变得稳重、体贴,愈加沉默,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清楚的绝望,以及隐隐的陌生。
l大校园内银杏树叶子的颜色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变得热烈起来,灿烂得直刺得人的眼睛。每天都有很多人举着相机在这里拍照。我小心翼翼地躲开他们的镜头。我缓慢地从满地的落叶上走过,尽量让我的脚步平稳,生怕我的不完美打扰了这完美的秋景。
我在教学楼下面等彦中,然后他发短信过来:薄蓝,系里有活动,晚上不能与你一起吃晚饭。
我笑笑,回复:没关系,晚上我可以和室友们一起活动。
我在努力改变自己,比如消减一些性格里的冷漠,缩短一些与人群的距离。父母、彦中都会因我的这个变化而获得安慰,我想薄蓝也会喜欢这样的我。
室友们约好在附近的一家小餐吧聚餐,我看时间尚早,便走进网络中心。
薄蓝的信箱里静静地躺着几封新邮件,从时间来看,已经算不得新了。她真是彻底遗弃了这个信箱,我帮她把垃圾邮件清楚干净。最新的一封邮件是信箱服务商发来的,我打开看了一眼,是提醒续费的通知。其他几封看起来都是同一个人发来的,我犹豫着。薄蓝不会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可是好奇心战胜了我的自觉。
第一封,发信时间2005年8月18日。
贪吃小姐,我今天去了h家,你向我推荐过的那间韩式餐吧,他家的服务生哪有你说的那么帅!铁板豆腐的味道也不是很地道,拌饭更不用提。我吃得心不在焉,也许是很想念你曾经做给我吃的拌饭吧,原来,周薄蓝做的拌饭并不是世界上最难吃的拌饭啊!呵呵
正勋
第二封,发信时间2005年9月20日。
喂,你这家伙多久才会打开信箱呢,我的e-mail岂不是很寂寞地在那里等待你。我的想念也很寂寞。沈阳的秋天开始有了些颜色,我很喜欢这个城市,总是在猜你曾经从哪条街走过……
正勋
我非常好奇,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同胞姐姐周薄蓝还有这样一个朋友。我猜他和薄蓝很熟,而且就生活在我的附近,因为他提到的那些地名,是我每日都要路过的地方。
我刚想打开下一封,电话响起来。
“嗨,周幼蓝,你快过来啊!”是室友。
看看窗外,竟已华灯初上。我硬着头皮,奔赴人群里的热闹聚会。
二
那天的餐吧照样生意很好,据说这个店的老板是个韩国人,很会做生意,店里的食物味美价廉,颇讨学生族的欢喜。
我们六个人勉强等到一个位置,隔壁桌有一群人正在庆祝生日,他们嘴里说着韩语,其中一个男生的脸上被抹了些蛋糕。我开始想象薄蓝在韩国的生活,她周围的人都说着这样的语言,她在人群里不会寂寞吗?
薄蓝和我不一样,她有很好的适应力,她是蒲公英的种子,落到哪里都可以发芽。
从小到大,我们虽然没有像别的姐妹那样甜腻的亲密,但始终是形影不离,即便为同一个玩具而吵闹的时候,也是形影不离。或者是因为双胞胎的关系,怎样的隔阂都是一种表面的假象,阻挡不了我们的心有灵犀。
我曾经很讨厌和薄蓝有这样的灵犀,有这样相似的外貌。
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讨厌和她穿同样的衣服,读同样的学校,学同样的舞蹈,甚至……爱上同样的男生。
室友碰碰我:“喂,周幼蓝,你怎么心不在焉?”
我皱皱眉,原来我这样想念薄蓝,即使是我听不懂的韩语也会让我想念她。我耸耸肩。我们的铁板鱿鱼被端上来,在桌子中间滋啦啦地响。
隔壁桌的男生们似乎喝了足够多的酒,声音愈来愈大。脸上抹着蛋糕的男生明显有些醉了,他晃晃悠悠地起身经过我,忽然又停住,低下头凑近我的脸。我甚至能闻到他喷薄出来的酒气。我有些窘,室友伸手挡住他。
他对着我说了一句韩语。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他说那句话时,眼睛里有那么悲伤的光亮。我傻傻地坐在他面前,忘了躲避。
然后,他的朋友们过来拉住了他。其中有个中国男生不停地对我道歉:“对不起,我师兄喝得有点多,今天是他的生日,
请多包涵!”
室友们觉得很扫兴,拉着我离开。
那个中国男生追了出来,脸红红地问我:“同学,我是中医学院的学生,我叫沈青,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qq号码?”
我的朋友们大笑起来,有人对他喊:“嗨,我们周幼蓝已经有男朋友了!”
三
我不知道彦中到底算不算我的男朋友,这不是一种正常的恋爱状态。我们牵手,但不亲吻。我们拥抱,但他的心从不会如小兔子一样活泼地跳。我们的每次约会,和年少时的每次玩耍并无区别。
我知道,他永远都只爱着薄蓝。薄蓝越是远远地躲藏,他越是不能忘记她。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如我所以为的那样爱恋他。我很想问问薄蓝,我对彦中到底是不是爱情。
十九岁的那年,当我在小教堂破旧的木门前看见他低头亲吻薄蓝的一瞬间,我的心里有瞬间的刺痛和冰冷。我无法接受他爱着她的事实。后来我开始明白,我更加无法接受的,也许是薄蓝永远得到的比我多。两个人的外表如出一辙,可是被人注意的永远是她,相比之下,我就像她的影子,灰暗的没有面孔的影子。
夜很深,我在床上反复辗转,始终睡不沉。自从冬天里和薄蓝告别之后,我的心总会一阵一阵地疼,紧紧地疼,没有任何药物能够疗治。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再次像个偷儿一样溜进薄蓝的信箱。有新邮件呢,发信时间是半个小时之前,仍是那个叫正勋的人的地址。
今天是我第一次喝了那么多的酒,几个韩国的朋友和医学院的师弟们一起为我庆祝生日。他们都对我说生日快乐,但我很难过,我只想听到你和我说这句话。你看,我实在太想念你,所以我竟然看见你的脸了,我说“贪吃小姐,你应该对我说生日快乐”,我把她当成你,但我心里很清楚,她应该是幼蓝。薄蓝,你今天晚上对着星星向我说生日快乐了吗?
正勋
我呆住。他竟然知道我?并且认出了我!
翻到前面积压的邮件,发信时间2005年10月7日。
我看见她了,在l大的银杏树下,她穿着白毛衣,仰着头,阳光穿过枝丫落到她脸上,那一刻她像个天使。那一刻,我以为我看见你了。贪吃小姐,你不必再担心了,她很好,看起来不再是你描述过的那只小刺猬,她和别人打招呼,脸上有真挚的微笑。嗯,后来,那个叫彦中的男生走过来了,他拉着她,像照顾一朵花一样。唉,我提到他,你会不会又伤心了呢?
正勋
我仰起头,看着外面黑的天,回想那张涂满蛋糕的脸,我依然记得他眼睛里悲伤的光亮。如果我能听懂他的话,我一定会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薄蓝,我应该替你回复一封e-mail给他吗?告诉他,这个邮箱已经被你遗弃。
四
原来,叫正勋的男生会经常出现在我身边,当我开始知道这世界上有正勋这样一个人之后。在我去图书馆的路上,他就站在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杨树下面;在我去食堂的时候,他就坐在阳光照不到的最后一排餐桌旁;在我排队等待买电影票的时候,他就在另一个队伍里与我一样缓缓地向前移动……他会在任何一个时刻出现,漫不经心地出现,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总会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脸上。然后,他会在新的e-mail里向薄蓝一一描述他看到的情形。
我开始怀疑,他是薄蓝安排到我身边的密探。啊,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可爱的男生,他对薄蓝忠心耿耿。
我问彦中:“是不是当你看到我的脸时,就会想起薄蓝?”
彦中很诚实地点头。
我说:“那你想起薄蓝,心是会痛还是会感到温暖?”
他说:“当你的脸上有笑容时,我的心就温暖;当你的脸上有悲伤时,我的心就疼痛。”
我说:“正勋也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