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莫德尔的另一只手已经移到了胡贝那残缺的左臂的上方，悬停着，只待对方一句话，或是自己一个动作，就可以掀开那层没有任何阻挡能力的轻薄毛巾。胡贝的眼皮剧烈跳动着，仿佛在做什么极度艰难的抉择。莫德尔忍不住又把唇覆上去，用犬齿最尖锐的部分在胡贝的的唇瓣上轻轻咬着。他觉得自己的吻里有求恳的意思，他愿意胡贝选择把伤口展示给他看。

然而那一丝软弱的乞求并不能打动胡贝。莫德尔觉得自从胡贝离开瑙姆堡后，他的性情似乎日渐冷漠起来，不像在家乡时，还保留着温存的外壳。他烦躁地加大了亲吻的力度，不作声地用了点力咬上去。胡贝却只是平静地舔过嘴唇，用舌头将他挤出去，仿佛在做一场无声的对抗。

“有什么意义呢？你看一眼，也不能让它长出来。”当胡贝说话的时候，疲倦厌世的感觉几乎要从他的言语中喷薄而出了，“莫德尔，别再闹了。”

“别转移话题，你就说让不让我看！”莫德尔现在不想捏着某个部位，如果可能，他想去掐胡贝的脖子。

“不。”胡贝的回答比他浸泡的水还要冰冷。莫德尔恼火得几乎暴跳如雷，想要掐死这个混蛋的想法渐渐占了上风。他的手不知不觉中松开，捏着胡贝的双肩使劲摇晃：

“胡贝，你混蛋！”

胡贝由着莫德尔把他摇来晃去，晃得头发上的水珠四下飞溅，自己只顾按着毛巾：“随你怎么说。”

“你究竟是觉得我会嫌弃你，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体有残缺？”要是胡贝敢回答是前者，莫德尔发誓要用拳头让他知道什么是爱的教育。

“又有什么区别呢？”胡贝烦躁地想要去拨开莫德尔的手。这个问题莫德尔问了许多遍，胡贝自己也思考了许多次，可他的头脑里依旧一片混沌。他并非不能接受残疾的身体，否则在医院里就跟他那病友一样自杀了。他也相当明白，莫德尔决不会因此对自己有什么歧视。那为何还要遮遮掩掩呢？胡贝也不知道，但他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十分坚定，毫无转圜的余地。

“对我来说很有区别，你回答我！”莫德尔逼迫着胡贝，强令他面对想要逃避的问题。胡贝抿着嘴，愈发不耐起来。莫德尔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过于较真，对于任何事都想求一个答案。殊不知这世上很多事情，本就是无解的。

“我不想和你吵，莫德尔，别再闹了，再这样下去家里要成疯人院了。”胡贝的右手甚至也不去按着毛巾，而是推着莫德尔，不怎么用力，像是在示意他离开。

“胡贝，我不是很想说，但你得明白，”莫德尔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或者说，但凡他生起气来，口不择言的几率比胡贝要高多了，“是你把这里变成疯人院的。如果我们的家成了疯人院，那都是你的错！”

胡贝苍白着一张脸，莫德尔从未见过他的脸如此白，仿佛在这冷水里已经浸泡了三天三夜似的。他的牙齿重重磕碰在嘴唇上，豁开几道凌乱深刻的印痕。他可能是想像往常那样，朝莫德尔笑笑，但最终耷拉的嘴角还是没能翘起来，像被赶出来的狗垂到地上的尾巴。

莫德尔不肯示弱且不依不饶地继续晃着他，执着地宣泄着无声的指责。要是过去，胡贝多半会歉意地避开他的视线，或者在喉咙里咕哝几句，承认自己的理亏。但这一次胡贝没有那么做，他忽然直视着莫德尔，眼睛冷漠生硬得像瓷器上的钴蓝，生硬冰冷，又脆弱易碎：

“我不是疯子。”

“也差不多了！”莫德尔不该把他在战场上悍不畏死，一往无前，永不后退的特点发挥在生活中，尤其不该发挥在爱人身上。若是他能适当地后退一步或者几步，很多事情可能会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解决方式，“要是你不那么疯，我们的生活本该更有希望的！”

几乎是没有预兆的，胡贝那只本来抵在莫德尔胸口，没用什么力气的手猛地一推，力道大得惊人。毫无防备的莫德尔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重重向后倒去，加之湿滑的砖地和菲薄的拖鞋底，他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仓皇间撑在身后的两只手被粗糙的地面磨得一阵刺痛。他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在胡贝身上，一时间连气都喘不匀，胸膛跟着剧烈起伏着。

“我没有疯。”摆脱了纠缠的胡贝终于可以站起身，从那完全凉透了的水里出来了。他一眼也不去看莫德尔，也不去抖开毛巾擦拭身上成股流下的水迹，甚至连拖鞋也没有穿起来。就这么湿漉漉的，一脚一脚走到自己的义肢前，弯腰将它拾起来。他的嘴角终于扭曲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手跟着抖了抖，看样子像是要把这根沉甸甸的铁疙瘩扔出去，但最后他还是把它捧在了手中，像对待一个比莫德尔亲密更多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