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隆起的蛇形山丘上,一片城墙蜿蜒,土石棱角平整,所挂旗色尚鲜,城上兵士穿梭,城外营寨环立,防守井然。
镇军将军陆抗身披大氅,持剑临江,呼呼西北风下,江水翻腾东流而去。江心处,几艘楼船逆风而行,落帆的桅杆随波浪颠簸晃动。
陆抗紧拽着青铜刻金虎符,铜泛青光,金线勾勒,垫着虎符的锦袋上,绣着菱纹的陆氏徽章。
脚下浮板蹬蹬响起,陆抗回头,看到正走上栈桥的长子陆晏。
“五千兵士已行,但逆风逆流,难估到西陵时日。”陆晏抱拳禀告。
“步协已将三万兵马,严守西陵,一时半刻,倒不忧西陵险关为魏军所破。”陆抗悠悠言道:“我是在想,士衡为何不在都中,却从蜀地传信?”
“三弟。”陆晏讶异。
“是他传来虎符,调此五千人。”陆抗沉肃道,“他不该擅离建业,卷入兵事。”
“士衡朝中侍奉国主,难道国主遣出士衡。”陆晏问道。
“他身份特殊,不会轻易出使”,陆抗否认,眼中露出忧色,“为父是怕,一旦西陵有危,他会亲自来请兵。”
武昌城内,夕阳西下,暮云重重。江边山坳,粗木搭成的营寨错落在连绵起伏的土丘间。陆晏带着陆机沿山间沟渠而行,遥指道:“此处是祖父当年经营,你看,是否颇似吴中山水。”
陆机环视一周,只是微微颔首,仍旧敛衽紧随。
他们虽为兄弟,但并不熟络。陆抗长子陆晏、陆景随军驻防,三子陆机、四子陆云却自幼留处吴郡庄园,读经习文。永安二年,陆机入建业太学,此后父子兄弟,便很少得见。陆晏看着陆机宽袍长裾,恭谨趋步,并无军中豪放,一时也不知如何相待。
两人静默走到大帐,当值守卫挑起玄色帷幕,陆机窥见主座上身影,当即俯身,双手平平前举,行拜见礼。
帐内并无他人,陆抗丢下手中书简,低沉命道:“起身,进来吧”。
陆机步履未改,缓缓入帐,陆抗起身相迎,直截了当地问:“此番所来,何事?”
“叩问父亲兄长安好。”陆机跪拜。
陆抗见他文质彬彬,举止恭敬,顿感生分,不免郑重回道:“重礼明教,你继此家风甚好,只是圣贤经传,言事君当重事父。你既侍奉朝中,却又为何擅离归家?”
陆机眼神晃动,抬头看向父亲,有些怔忪。他母亲出自诸葛一族,在权臣诸葛恪被灭族时,陆抗与之和离,而后出镇荆州,无论在吴郡还是建业,他绝少与父亲相见,归家又从何说起。
整整思绪,继续行礼答道:“儿乃奉君命出使,救西境危局。”
“强魏压境,岂是你一小儿救得了的?”陆抗有些恼怒,转身坐到了桌案后。
陆机面不改色,依然平稳答道:“唇齿之危,朝中无人倡战,国主令我朝会建言,替他全权节制西境守军。”
“你可知,这意味什么?”陆抗探身质问。
“如祖父,受命危难,建功立业。”
“表面的确如此,”陆抗沉肃道,“但这也意味先主费力经营的制衡打破,西境建业上游,不可一将独大,而今陆氏荆州,步氏西陵,你身为朝中质子,怎可到军镇调兵,稍有差池,便是国主消权灭族罪证!”
看陆机疑惑神情,陆抗凑近他,低声道:“你舅祖诸葛恪,殷鉴不远。”
“国主并非此意,”陆机抬头,直视陆抗,“他受朝臣牵制,只是想派信任的人,把控局势。”
“国主不信我等守将,固然,他该信任的,是一个与军镇全无瓜葛之人,而非你。”陆抗一语道破,手指临到陆机眼际。
继而问道:“你是陆氏子弟,持节仗印信而来,所行之事,算听命国主,还是听命为父?”
“为保西境无虞,我自行主张行事。”陆机站起,拿出节仗,向陆抗躬身,坚定言道:“恳请父亲再遣两万援兵,取道陆路,星夜兼程,务必三日后相援西陵。”
陆抗见他决绝态度,面露惊讶,叹道:“你虎符调兵不够,又以节仗相命。西境危机重重,势力盘根错节,你虽手持权柄,岂是一腔意气所能成事?”
陆机前行两步,复又低头,语声沉静:“对国主所立军令,向父亲再立一次,如若西陵陷落,我定以血荐之。”
陆抗后退一步,犹豫片刻,无奈地点了点头:“好,法度,为父不得不遵,事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西陵城内,月色清朗,江风拂过,一片死寂。忽然,一枚熊熊燃烧箭头破空而来,正中城墙旌旗,火势乘风,呼呼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