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直射,城门上破损的朱漆如血迹。门颤颤巍巍被挪开后,大军轰轰然,司马颖见卢志从门缝中闪身,发乱衣乱,满身疲惫地朝他走近。
“殿下做得恰到好处,难得,”卢志直截了当,“不过又有一事,不是陆士衡写,而是由我口出,分三万石粮给张方,让他不再撤退,重启攻势。”
“即河间王大将张方,前番被长沙王奉天子攻,败走十三里桥。西北苦寒,军粮窘迫,他想退回了,孤军究竟难支,殿下该分他军粮,约他合战,这事就我去做。”
卢志冷得抱臂,见司马颖不动,哆嗦着急急说,说着顺殿下目光,朝后回望一眼。
“三万石粮,分走后这里大军撑不了几日,你是参军,该比那盘账目弄算筹的更清楚。”司马颖就事论事,仍跨马上高居着。
“内外局势,我不见得比那盘账目弄算筹的清楚,殿下大概也是。”见那目光越发渴盼,恨不得越城门而入,卢志果断一挡:
“别看了,他没出来,就交待我这些。”
“怎不亲自来说?”把缰绳勒得马扬蹄。
“他是人质,和谈未成前,怎能出城。”
司马颖仰天笑,好笑似的笑,无视卢志的一本正经,下马去拽人乱发:“人质?那天你袖露利刃,是逼我吧,我不让你们随王衍走,不应求和,你就伤害士衡。”
拽得使卢志抬头:“或者说,是士衡让你这么做,他自知是我软肋,就要把软肋戳给我看,就会这般支使我,眼前还要用一次,用他在城中的生死未卜!”
“殿下自知,拗不过他圈套,那应允吧。”卢志坚定得很。
当然拗不过,司马颖想,怎敢与士衡的安危相拗,对他的一点点不妥,都是万般谨慎甘作妥协,眼前,只是要出下被捉弄的恶气吧。
“那回答我,他在何处,我要他安好,”对卢志放手,冷冷应允,“这是条件。”
“在朝堂和谈,殿下不妄动,他会安好的。”卢志抢过马直接奔大营分粮去了。
“长沙王在郊野对战张方,已胜过他,张方被杀五千人,退走七里,难敌其强攻。若长沙王早收拾张方回来,洛阳也不至于如此窘境了。”嵇绍昂首解释,像自语似的一叹,带点傲气。
然后对答正事:“长沙王战功在身,身拥强兵,怎好把他送金墉城,更谈不上治罪。”
“张方是河间王派来,本是助长沙王,铲除专政的齐王,但长沙王背恩负义,兔死狗烹地赶杀他,难道不该治其罪?”
陆机淡然拜向晋帝:“何况长沙王所凭,不过陛下诏令,和陛下的亲征,强兵属于陛下,召回即是。”
“为什么,非要长沙王戴罪?”嵇绍眉心紧拧,觉得从眼前人的淡定中已看出诡局。
“要洗清成都王冤屈,只能这样。”陆机不假思索,“他来攻洛阳,被你满朝堂地喊野心,只有揪出挑事的长沙王,其罪示之天下,才好证明他迫不得已,全不是人人喊打的逆臣。”
嵇绍呛笑,辨出说的是假话,但没一句能反驳,看陆机面不改色对答如流,答得滴水不漏,就觉得除那晚的掐人,再想不出对付的法。而他我见犹怜得,让人完全下不了手……
想着烦躁地抿嘴,挠头两下,步下高台目光如炬,绕走着,一圈圈打量陆机,要看出他破绽。
“此条件不应,那和谈不成,成都王实不想当逆臣,如今,是诸位的优柔寡断,让他不得不逆了。”陆机淡淡声,静下的朝堂又骚动。
“请陛下手书诏令,臣愿带殿中诸将,去押长沙王入金墉城,势必做成,京城之要,朝堂之重,不能押在这些人的争斗上。”有一年迈宗亲走出,持重口气,斜睨向嵇绍道。
“那有劳伯父。”出言者是东湖王司马越,虽是疏属宗亲在京悠游,但晋帝信任地出声了。
“如此便好,那让成都王参军出城,传信城外止兵。”
陆机觉事情达成,松一口气。但随着众臣退出殿时,忽闻到阵浓烈的香,眼前一黑,人事不知地软倒,最后只听到了急促奔至的脚步声。
“张方并没彻底退,他修了数重墙垒,藏在里面,在郊野还能堵他断粮,这么撤回城,他就该出来反攻了。”长沙王司马乂一脸不愿,但又不敢违诏令,策马缀在大军后走。
北风呼呼,枯草梗混着灰土打转,昏黄中能见隐约的高城。东海王司马越皱眉催,他是父辈,拿出父辈的威严:
“在外赌胜,洛阳却告急,就算没诏令,你也早该回军救急。”
“偏偏这时候诏令,将胜时候……”司马乂不解地咕噜句。
但转眼他被精骑包围,有人强力把他扯下马,押臂按头,额头按在灰地磨蹭,他听到东海王声音:
“来人,长沙王不满诏令,拥兵自重,无视天子生死,押到金墉城待罪。”
被蒙眼,司马乂什么也看不见,征战中鼓出的勇气,全让给胆怯了。他回复了本性,瑟缩着抖,被推搡,被拖拽,跌跌撞撞走了高低不平的路。
等到眼前见亮时,即被腐肉的、霉烂的,难以忍受的臭味包围了。
——看出在关押政斗失势者的金墉城,关过杨后、贾后和太子的阴魂缭缭的城。
门落铁索,寂寂无人,只有老鼠呼啦呼啦的蹿走声,嚯嚯唧唧的磨牙声。司马乂吓得脑子空白,顾不得想什么,缩到墙角准备坐,却摸着了干掉的,腥腻腻的血迹。
吓得连滚带爬地拍门,铆起力气接连不断拍,拍到日落夜临,为摆脱黑漆漆的恐惧仍毫不停歇地拍……
终于日出时有回应了。司马乂有气无力攀门,听到回应欣喜若狂,他撑身起,在门缝看来的人,下意识地后退——来人是他对战月余的敌将张方。
门开瞬间,长刀忽闪,带着愤恨以霹雳之势落下,司马乂惨呼,感觉前胸血腻着,又畜生般被拖拽走了。
等午间阳光明朗时,嵇绍赶到殿门,风空荡荡回响,他只目次欲裂地看到,凝成冰的一溜红血。
嵇绍盯着手巾上的血,雪白雪白布上一撮嫣红,忽泛起阵强烈的感情,把进门时的焦灼和气恨都夺走了。
血是从陆机嘴角擦下的,阳光明晃晃入室,看到他悠悠转醒,嵇绍就恐人惧怕似的,慌张俯身,安抚声告诉:
“抱歉,是我迷晕你,把你带到了我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