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衡,为君,无君上之威,为臣无臣子之节。人主卑屈于上,大义不行于下,这么京都扰攘,悖逆横行,我亦不知何所以为政。”
看人能坐好,才松开怀抱,嵇绍想到推心置腹表歉意。
陆机有气无力的,就呛笑两声:“华林园中谈玄,越名教而任自然,没想延祖你还拘泥这些。”
“越名教,不过是先父无可奈何之叹,他因此惨死,何足尊奉?”嵇绍眼神向地面,一字一字地低吟出。
“那与你相反,我家奉儒学,父兄服膺名教,对国君至忠至义,却被猜忌、排挤、残害,他们倾尽性命,也没能阻挡昏君葬送江东。”
陆机也看地面,碳火味浓,说得晕眩中有恶心感,血气呼地上涌,得压下呕吐似的不快。压不下了,便撑膝起身,靠向嵇绍:
“所以,延祖,无明君,何必做顺臣,天子懦弱无识,无能柄政,正是这无能无识,才使诸王横行,朝政翻覆,才使盗贼不绝,民生艰苦,才会,总有人想取而代之!”
嵇绍忽地瞠目,但一瞬就平息,半起的身落下,胸口起伏着,低低的艰难声:
“若不守君臣之义,那是乱不能止,自魏武挟天子令诸侯,已经战乱百年,到大晋一统,还要如此地礼崩乐坏吗?”
“原来延祖你怀夫子高义,而我,却只执着于一人,对他的执着,到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程度,”陆机装笑,装出的笑消失,突然蹦出的话凌厉,刻画进心胸,只能凌厉着说完,“所以,无法答你了。”
嵇绍去拨铜烛台灯芯,默默搅动灯油,刻意背对。黑黝黝书架间,尘埃气弥漫,在清冷冬夜有种荒芜感。
“看来你我谁也说服不了谁,”嵇绍慢慢回头,林中高士似的松缓了,“各存其志,不能勉强,那只当知己一聚,势不两立前的一聚。”
遽然安静,灯火摇摇,陆机想言辞的对战,怎么变得这么歉意和温柔,一如跟眼前人相处的,心神怡悦感——
但令人昏昏欲睡的安静里,涌起了撞击和嘶喊,隐隐犹如遥远的战声,在越逼越近地酝酿!
“不想跟延祖你势不两立,想和谈的,不过是另有条件……”
忽地咕噜咕噜,滚动近在耳侧,话被打断,两人转身看去,原来门没有关,中书令王衍跌跌撞撞进来,摇手指责:“原来是你们,是你们,满心阴诡,搬权弄势,才搞得朝政如此,京城如此。”
他脚碰翻了碳炉,绊倒了一灯台,却浑然不觉,继续拖着步走,头仰天而喊:“智慧出,有大伪,是你们搞得这么乱。尔等何不无为,为无为,才无不治,何不虚其心,弱其志……”
还在说玄言那一套,自顾自癫狂,陆机静坐看着,明白王衍听到了全部,但没什么好担忧的。这鼎鼎名士,只会窘境里的怨愤了,宽袍显得臃肿,白发析出,嘴角皱纹扇动,是副可鄙的丑态
。
旧纸见火即着,瞬间蔓延,呼卷燎燃大片,可怖热浪涌起,转眼,半室都笼在了红腥腥火光中。
嵇绍在搬还没烧到的文书,搬了两趟,眼看不对了。陆机呆呆怔怔坐着,不知道避,微微歪头凝视,能看出,他对着的是悬正中的图——山河蜿蜒,标记历历,但一角被引燃了,火在哧哧铺展,如洪水漫向堤岸,一寸寸地,将图淹进了呼啸沸腾的火海。
司马颖在夜风中策马,勒马于城门前。背后是拥拥攘攘的军阵,掣弓带箭,马嘶人沸声,在锣声响起的一刻褪去,人马密密地并拢,张弓直指城楼。
城黑魆魆地巍峨,夜风龙吟似的呼啸,司马颖扶着长弓出神——眼前平平整整的砖石垒砌,是无比厚重之物,他太想用这厚重铺垫自己,站得高之又高、俯瞰众人,用宏阔的、深沉的语声,说出左右天下的言辞。
就像是心底,挥之不去,与生俱来的渴望一样,是被身份和家世不断煽动着,势在必行要走上的路。
“究竟是我心底所想,才会对你亦步亦趋吧。”
默默叹出声,气闷消散了点,把捏袖口的纸插前襟了。妥帖挨上心口,想有共振的感觉。
长弓扬起,箭扣在弦,箭头跳跃着火光,照出了脸上的狞笑,和势在必得的亢奋。
尤其已经见到,城中起浓浓白烟,响噼剥噼剥的火声,赶出哀鸣的鸟在半空中惊乱,挠心的忧急,只能倾注在张弓的劲力之上。
弯弓到极致,火焰刺空,箭阵尾随,伴着巨浪般的大风,滚滚洪流似的奔向城楼。一侧的朱漆檐角被点着,风卷火势,火燎里轰然坍塌,飞灰和木屑迸裂有声。
“夜半攻城,意欲何为?”
激出了强装声势的守兵,长戟横在女墙吼,还有被火光惊飞的嘎嘎鸦叫声。
“长沙王携天子乱政,为所欲为,无端被害,来讨个说法。”控弓漫不经心,但吼得令人胆裂。
“殿下如,如此攻城,像讨说法吗?”
“正是讨不到,长沙王根本不现身,只能像以往藩王一样了,入城杀奸除恶,廓清朝政!”
铠甲下衣袍飞扬,黑森森不见大军边界,只闻怒风携裹着吼声,向寸寸榻毁的城楼呼卷而去……
身后火焰黯淡了些,嵇绍把陆机放下,靠着廊间木柱放,见他睁眼,喘着气问句:“不知道避,你站不起身吗?”
迷茫不答,嵇绍见人脸上沾满黑灰,只剩两眼两白圈,有些好笑,又笑不出,拦住一跑过去的小吏,截下桶水。
用袖摆沾水擦:“不该那么对你,你要出事,我于心何安。”
陆机阿嚏一声回过神,看到嵇绍抢出的文书:“站不起身,也是跟你一样,有所留恋,抱歉误你搬出想要的……”
“先人所留,非只文书,更是□□定国之志,记住就够了。”
嵇绍抬手,陆机口被堵住,因为口鼻处灰尤其多,他一点一点擦过,手停唇正中了,指尖沾水抹去黑迹,低头细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