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恨(1 / 2)

昆岗玉 几微 1543 字 2020-12-31

江陵城外一片荒野,水边芦苇飘白絮,秋草凄凄泛黄。齐膝深的草被踩塌一块,有人坐个胡床,脚搁木面,持马鞭,指挥人抬物。船上的布匹物什,全被搬下来罗列,堆在草丛里一一清点。

陆机脸罩在兜帽里,被挟持着下船,他透过风扬起的缝隙,看到江岸。被拖着走,全身无力,江岸太过熟悉,记忆纷纷涌上头,但又模糊不清,什么也想不起。

倒是胡床上坐的人,神气特异:坦胸蛮横样、面有沟壑,是经风霜的褐黄,定定地,猛兽一般的坚毅眼神,让他不得不注目。

此人捻起递上的印信问:“你们要透露什么军情?”

“洛阳大乱,成都王为争权夺利,使南下的三万军退回洛阳,而荆州主政,也不及再派州兵征讨,十日之内,这里没有对战的忧患,”陆机抬高声,“可供头领思索去留之计。”

“去留之计,劝降吗?”胡床上的人站起,声音逼近,“别再装了,你能骗他们,难倒骗我,成都王这人穷凶极恶不择手段,大概是派个奸细来,诱我们掉以轻心,好被他灭了。”

声音斩钉截铁,含仇带恨,又果决得很,陆机靠着司马颖,都感到他被那恨意冲得轻颤了下。

“不管成都王是否来,你们为乱贼无疑,”试着掀帽看,转移话头,“乌合之众,盗贼之属,无军阵器械,靠劫盗为生,洛阳一旦安定,遣大军来围剿,便又是场血洗江河了。”

来人脚步一顿,停在半途,陆机就在心里确信,更确信地扬言:

“头领本是将才,曾依山据险,抗数万劲敌,而后故国惨灭,俯首归顺,镇守漠北,辗转交趾,有一方英名,”列举着,指分财物的喽啰问,“怎么自甘做鄙事,自甘以强欺弱,劫货杀人?”

陆机认出,头领是陆抗的故将吾彦,十多年风霜雨雪,面目已改。而且果然如他料想的,江陵是陆抗驻地,更容易,也定能够逢到故人。

不过还不能认,眼前敌意满满,千思万想决定的劝服,不能因感情用事而出差错。

“你是何人?”吾彦问。

“朝臣,秘书省见过将军旧档,故而知将军英迹。”

“朝臣来劝降,成都王真够用心,”吾彦晒笑,“你知我过往,该知我不管贼名英名,都誓杀成都王,且无论他大军来否,我都要赶去杀了他,要乘此时机,报当年他顺流直下,坏我铁索横江之仇。”

说着举剑嚯嚯,佯狂起:“盗贼又何妨,晋室发配我这降将到边疆,也是受够了辱,守一通叛乱的交趾,还不如到此处当盗匪,肆意而行,使此生无恨。”

剑光闪到眼,司马颖心里打鼓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又被抖出,仇怨难解,又叫士衡两难。不过搂着的人不声不响,好像一点没为难,他闷在自己胸口,半晌后,慢条斯理问:

“杀成都王,肆意而行,是为复立东吴?”

“复国渺茫,但晋室动乱不堪,倒是能作此想。”

怀里一声叹:“当年吴主无德,天命不归,虽忠臣孤愤,烈士死节亦无救。何况将军投诚,是受陆公遗令,陆公一生用兵,首为庶民安泰,曾忧民力耗损,无辜者死,不惜与晋军议和。那么,陆公征战之志,仁德之心,将军难道忘了吗?”

这话语重心长,司马颖听到这里,明白陆机也是对他自己说,他不是没想,而是想得纠结,百转千回地拿捏不定。

因拿捏不定,看着画像,见到故迹,何止是伤感,不想复国,却被提醒,他对着经历了自认为的背叛和自责,对着苦痛挣扎不已。终于,如此说服自己,如此平静坦然地说了出来。

司马颖跟着叹口气,一直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为生计,因逼迫,为盗匪情有可原,但归入张昌乱军,受朝廷对抗,使一城的人卷入战火,便是白白送命。成都王不来,洛阳也会调兵不断,你无复国谋划,终是游匪乱军待剿灭而已。”没人言语,陆机接着说。

吾彦僵住,被训了才反应过来,不由分说上前掀遮掩:“你不只朝臣,你是谁?”

其实已经猜出,说往事能说到“遗令”的,不会有其他人了。不过事隔多年,面目有变,看到兜帽下,陆机气息奄奄的,闭目不看人,迟疑迟疑,还是恭敬地拜下去:

“三公子,”拜得悲从中来,一抹泪,“你当年未亡,入仕朝廷,原来是真,只是大公子西陵战死,二公子就葬身在此江面,是再难见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司马颖心道不妙,知道士衡再难克制,把帽沿一抢,撇开吾彦将人抱起,气吼吼:“既认他三公子,他不想露面,就别损他尊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