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市(1 / 2)

昆岗玉 几微 1671 字 2020-12-31

天空无阴云,日光白花花地晃眼。

反正看去茫茫一片白,但耳边很吵闹,车轮咕噜咕噜,篮筐哗哗碰撞,密密的脚步,在尘土里或轻或重的踏声,衣料的摩挲和兵刃的碰撞,还有混成嗡嗡的窃窃议论,或许是有意屏蔽,一句都听不清。

在嘈杂淡下去时候,听得到远处有歌谣,孩童清脆地唱,无起伏的节奏尖尖细细:

“赵笔齐板行诏书,宫中大马几作驴。”

“城东马子莫吼凶,比至来年缠汝鬃。”

逢大乱就有编出的童谣,权势的兴衰民间冷眼在看。眼下说,宫中帝王蠢得像头驴,大权被赵王、齐王接连抢到手,住城东的赵王司马伦,显赫至极又一夜身死,真是够让人唏嘘讽刺的。

附逆余孽,营营小人,陆机想,光天化日下,自己就被人们这么冷眼看着,指指点点地冷漠评论。

以往,这些可耻还会使深夜里惊醒,如同锐利的爪把心抓的稀烂,不自觉的发出呻吟声。但而今不算什么,行尸走肉般地习惯,耻辱都不值一提,迫害和刑拷又能怎样?

玩火自焚,终有一日。这是揽下乱政争斗,去斡旋权柄、叩问天命的必然惩罚,一向如此。京城遇见的张府君、潘安仁,和更早的父亲、叔父、兄长,自己和他们一样,凝视着白刃,无可奈何地徘徊生死,不得不接受最惨酷的下场。

可终不想屈服天命,想拼上一切赌一场,生死、成败、荣辱,何足惜!

可再难以想下去,全身僵硬,气息顿止,喉间焦渴得不行。

——俯看周围,像是一圈圈发白的尘埃,在燥热里蒸腾出各种味,牛马、草屑味,热汗混着泥土的体味,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腐败的恶臭。无声息的尸体离得近,一阵阵地阴惨惨瘆人,像把胸口撞开个空洞,烈日下全是止不住的寒。

于是意识又飘忽,脑中嗡嗡响,如被巨大的重物紧压,想掀翻推倒,肢体却一动也不得动。痛感大概已麻木,痛与不痛全没法分辨,能动的,只有难耐地仰起脸。

垂发缝隙里,一道割裂的,湛蓝湛蓝天空,漠然无情地蓝,经久未变。这么看,如同曾见到的,宫城化为灰烬时,燃尽了的灰烟飘浮到半空,流成的一条黑的河流,衬得被割成缝隙的蓝,无比惨淡。

说话声,像溺进水中,听闻到岸边模模糊糊人迹。

“要他死吗?”

“不是。”

“那还是即刻死了的好。”

“怎么这么说?”

“外伤惨重,风邪侵肢体百脉,目下青者,不可复治,活着,是生不如死。”

“医者当所有救?”

“这症身体尽痛,耳目惊悸,到魂志不定,脊强而直,成痉痹之症,气息如绝,狂言不可名状,缓则经久而死。其间苦人多不能忍,医者本忧恤之心,亦不忍见。”

“名贤治病,护惜身命,一心赴救,怎么能杀生?”

“药石左右无用,真不如毒丸一枚,还能解苦楚。”

脚步声,门扇吱呀了下,几乎分不清远近,响动是空茫茫回音。

想循声音再听点,稍一动后,触感粘粘的,被冷汗濡湿,有血渗透,身体像被支离破碎了,再勉强凑拢,全支使不动。痛觉似乎恢复,锐利的痛楚刺入全身,呼吸都觉艰难,得竭尽全力忍受。想听到的话,真觉生死在这摧筋拆骨的巨痛前,显得毫无意义。

淡淡黑影,晃动的面容定住,陆机从轮廓辨认出是嵇绍,还有萦身薰香味,思想前后,勉强对眼前的重影一笑:“生死于我无谓,延祖你不该为难。”

嵇绍似乎吃惊,往旁躲闪,像喃喃自言道:“你不能死……”

“城门受杖杀,又悬之示众,齐王严惩我至死,延祖你能救到几时?何况……”

想嵇绍意思,又觉猜不透。四周极静极静,空间有似曾相识感,阴暗和木霉气不散。

其实痛不欲生里,是自己在为难,没有积年累月地忍受,意志稍稍一弱,就将彻底沦入昏茫,却万不能自弃,这么生无意趣,想靠他人决定来定生死,也是理所当然吧。

“你没那些罪,不该受极刑,杀一无辜而取天下,仁者皆不为,”嵇绍郑重,但说得颤抖,“只是御医善言,我视你作友人,能顺你意,你要是无望,我能替你结束。”

决定又抛回来,还真是无望:“你好矛盾,不只是,狠不下心毒杀我,还有齐王不想我死,对吗?想起来了,我罪与无罪,你辩解过,齐王早已不计较,他在乎的,是我有用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