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不会留我这么点生机,还使你督御医来救,”倦累袭来,眼撑不住闭上,“我倒是想一死了之,但又想想,死会辱了延祖你使命吧。”
昏沉得很,但尽量说清楚,重影恍恍惚惚,凭感觉转向嵇绍,觉出了他的一点愣怔,身影慢慢在滑跪。
等好久,感到双手被施力,有滴温热的水打了下,嵇绍的声音更朦胧,带一丝强忍的质问:
“你看出了,那我也看出,你嘴上说,但内心一点不想,你没有无望,士衡你看得清你自己吗,事到如今,怎么还能思及这么多,你心里惦念是有多重。”
“那我猜对。”想到嵇绍已经了然。
“是,齐王要把你当人质,要挟成都王退兵,你想到了,你想一死了之,想成都王不受威胁,但又怕他冲动行事,哪里是顾虑我使命。”
“你也是猜对,”抵挡住昏沉,冷静想,“我既生死难测,成都王该还不知情,不然这里不会这么平静的。”
“我把你私下交过去吧,避开齐王,成都王会护你。我的确是有使命,想着朝政安危,但还有其他周旋法,”嵇绍重重地说,话声果决,“在你生死前,使命便不值一提。”
“不用,不想见成都王,成都王受齐王牵制,有那份盟约,只因我在邺城打压他,还打压过他很多次,我如此,权当赎罪,为难,就自生自灭好了,不想再烦扰他。”断断续续说完。
“士衡,你看得清你自己吗,医者犹生忧恤,我也不忍见,都想要毒杀你,可你不是无望的,就只能这么成全你了。”
嵇绍俯身,脱口而出重复着,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劝。
“要你成全我不见他,”陆机挤出最后点力,把嵇绍反握上,然后目光茫茫然发直。嵇绍就见他惨白脸上,浮现点似笑似哭的表情:
“仰日月而不见烛照,临风尘而不得归宿,触目万恨呢。寸阴将逝,慷慨在此一诉,延祖你听到,也就够了。”
嵇绍一步一挨地走,所见惨烈在眼前虚晃,总挥之不去。越近正堂,令人烦欢乐声越响,齐王日日宴乐,笙歌不歇,舞伎乐伎满屋,倚红偎翠,真不知是得意还是心烦。
其实不全然为陆机想,是要不让齐王计谋达成,有成都王制衡,齐王才不会像赵王那样,攻高欺主。
御医所言,正好免了愧疚和罪过,然而深思一层,杀了陆机,不定成都王赵王直接起争斗,京中火并,局面怕更不可收拾。不忍杀他,唯有冒险把他送出,可一旦出一点差错,也会挑起这两强一触即发的火并。
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见陆机一面之后,真的只想依从他意,为他做他想做的,只当交友一场,对他时日不多的怜惜和抚慰。
跟陆机一样,走入权争政斗的夹缝,临刀刃般冰冷的黑暗,如此一遭,死的恐惧切切实实落在心头。羡慕他那样的从容无惧,自己再强作镇定都做不到。
“嵇侍中善丝竹,如此欢宴,可操一曲否?”齐王抱个琴来迎。
“殿下匡复社稷,当安不忘危,以身作则,少些宴乐为好。而在下忝居殿省,冠冕在身,也不想为伶人之事。”
冷冰冰拒绝,本以为会惹恼齐王,没料齐王拊掌笑,更和颜悦色,瞬间挥退一众伶人,亲自把主座大案撤了,置琴膝上,就像在山野林下闲弹。
相邀:“如此,侍中可操一曲否,对坐鼓琴,只作知音赏。”
齐王善琴,嵇绍不是没切磋过,如此相待,更是不容拒绝,坐下弹典正的曲,说:“八音并行,君臣以相御。想与殿下说政事。”
看齐王并没否定,就接着:“成都王至亲,同建大勋,宜留之共辅政;比起退军,留他在京中,渐夺其兵权,才是上策。”
“侍中你久在帝侧,太天真了些,两强不相容,成都王不夺我兵权就是好的了,”齐王信手弹,说得也随意,“而且,他不想夺也会夺,他谋臣武将,他身后想立定鼎大功的人,都会使劲推他,他是圣上亲弟,比我离至尊位,可更近。”
嵇绍感到了点嘲笑,也明白了规劝无济于事。
“既然对弹,能与你明言,帝王失权,群下相逐,都是你死我活,为爱恶攻,为利害夺,谁都不会给谁余地,稍稍放过一人,便是如赵王般下场。”
“想想,圣上还真是圣明,不管真傻假傻,从来不争,总能悠哉着自保,高高在上看群下争,但也保不了多久,这番赵王将他赶出宫,不就是个提醒吗?圣上让嵇侍中出来走动,大概也是意识到了吧。”
被齐王看透,嵇绍也不知说什么好,低头絮絮拊搓,问:“那殿下,也要赶圣上出宫吗?”
忽手被捉,被齐王压覆住半身,悄声说:“不想赶,这途太险恶,本性想悠游山林,鼓琴月下,如侍中这般风雅。但家父遗恨深重,身不由己啊。”
“故齐王攸,明明至亲盛德,龙姿凤仪,为嗣君众望归,为何皇位给这么个傻子,傻得政乱不已,国将不国,我父黄泉难安,在促我得他应得之位。”手用力按,拨得一弦炸裂。
嵇绍感到齐王贴近了耳边:“为父辈遗恨,同病相怜的,嵇侍中,我得晋帝位,还有一愿,愿你能随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