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起风,陆机侧耳听,听以往被幽闭时的风声,淅淅飒飒,摇动枝叶,伴雨滴叮咚,犹如摧弦抚琴。
抱着膝盖,头抵上榻沿,静静地蜷紧,静静地听似曾相识声音。感觉在风雨里越沉痛,从江东到洛阳的种种,忽一下浮现到眼前,全是纷乱错杂,光怪陆离,胸口被塞满,被紧缚般地勒住,就透不过气地挣动起来。
声响在放大,有飞鸟振翅声音,啾啾的虫鸣,嗷嗷的犬吠声,一声一声,急催紧逼,阴险而讽刺地重复,挣扎中也要灌入耳。
——往事桩桩件件,不也是同样,似天命一般,要毫不留情地呼啸而入吗?
又像不只是天命,想烧毁什么,身处烈火炙烤的焦灼里,想什么灰飞烟灭地毁掉……
指责、痛骂、冷眼鄙薄,在不放过地提醒,天命中夹杂着自己罪过,想要抵赖抹去也无济于事?
好像真的做错,陷在重重阴谋和隔阂,从未信过任何人,总孤身一人,为自以为是的目的,不顾一切行事,使至亲连累,师友尽负,靠近自己的人都为难不已。
到路穷道阻,窜身奔命于异乡,凄风冷雨被囚孤馆,思及离乱,感于身世,再凄怆伤心,也只该自忏悔过。
——悲不自胜,泣泪将尽,继之以血而已。
司马颖收了琴,极轻极缓弹,本想安抚,没料还是惊到人,他循着啜泣声走近,又是那种轻轻细细,但不绝如缕地闷哭。
就隔着帷幔打量,看陆机蜷得紧,成小小一团,像是只小虫,不自量力地去挡泼天巨浪,只在不为人知时,才发出些幽微的悲鸣声。
心被狠拧下,被撼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越走越近,越被心爱和疼惜夹逼,何止可悲可叹,对这人的苦不堪言,直恨不得以身相替才好。
“殿下又来,是有兴致了吗?”步声一起,那闷哭就止住。
想他还记着羞辱,气恨不平,不过不管遭什么口气,对眼前孱弱终究是心软,司马颖矮下身,尽力好声好气回话:
“哪里,一直都在,怕你难熬,天天夜里都这样,陪着你呢,没察觉到?”
“殿下叫人劝诫,别动不动到这里,离我远点,可是恶徒奸逆,我没听错吧。”冷冷嘲讽。
“你果然听到,故意让你听的,”司马颖跪榻前哄,“你清醒着,该明白早间说你骂你,不是责怪你,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别放在心上。”
半晌不答,静默得难受,但司马颖暗暗定下心,今晚必要哄好人,已左思右想准备十足。
当下用胳膊肘支头,头横着挨上榻,凑近陆机,要一瞬间捕捉他眼神,找出些至信不疑的默契。但这人眼中凝不住神,总空茫茫地飘忽,刚凑近去捉,就被忽地一转身,又缩成一团,刺猬似的留个背影冷对。
就像有道看不见的鸿沟,这么些年,尽了这么大的力,却始终没有跨过去。
无奈,跟着抱臂冷对:“认我为主君,说当我嬖宠,这么不理不睬,不该呀。”
再拢过去撩:“还有,说为我大业,不管我所想所愿是什么,就知道一意孤行胡为,责怪你不冤枉,骂你两句,也是活该。”
毫无反应,陆机自顾自地压头抱胸,闷闷地默然,缩得不能再缩,面目不露,只露些随身体起伏的唉叹声。
“难受吗?很伤心?有没悔过?能自悔下才好,不然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非要人听进,耳朵还是能揪的。
但随即骇然,触手的湿意以为是泪,却发现这人背过身闷着,是一口一口呕血,拽着的布巾全湿透,夺过来手也染红,一阵胆战心惊,气成火冒三丈又想骂人。
可眼下无从骂,只能手忙脚乱安抚。不由分说,掰过陆机按进怀,抱好了从颈间到后背轻抚。抚着抚着,想到所言触动他哪里,大概真的自责自悔在。能悔过是好的,但以这人性情,估计悔得深切重大,不知到了哪种程度,几乎自戕似的反应在身体上。
这身体轻薄、无力,却有种下坠的沉,撑不起,一丝一毫全伏贴,太需要支撑和承托。他不敢稍放手,涌出了不尽的力,把人包拢得紧实,如同风雨中遮蔽处,长夜里明灯,一点一点,想让这不堪动荡的躯壳,慢慢进到安稳里平息。
“别多想,再不说你了,真是一点欺负都受不了,”血从倾倒似的渐止住,司马颖就耸一耸怀里,“不要想,打起精神,听我说完,能做到吗?”
知道士衡能做到,那眼中慢慢凝起神,光亮遥映灯烛,总算能平心静气端详彼此。
光里有往事一幕幕流转,他压下血气里的心惊,似乎准之又准地捕捉到,士衡向天的搦战,向命定的不服,昂首坚忍,又困惑彷徨着,有孑然一身的孤寂,和不为人知的悲伤处。
——他能妥妥帖帖地呼应上。
“你知道吗,我所想所愿,是大业与你并立。不再年少,也经历生死,野心淡薄好多,但自从重逢,自从知你志望,我争天下便是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