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怎么逼，是我心志怯弱，不堪恫吓，一问就说了，”陆机喃喃，俯身又要跪，“实在有愧于府君。”

“才不信你心志弱，”张华笑，把人在座上按牢，隔案对坐，“算了，事已至此，你没对不住我，归咎起来，实是我对不住你。”

屋外洒扫声渐熄，日光冒影，树和梁柱下暗沉拖得长长。日暮在逼近，张华已感到无能为力，他口说破皮，也劝不住任何人。为争斗俱已狂热，他只能平静下来，对陆机一人讲。

“是我把你拉进乱局，从秘书寺上值，你就是是我安插的人，你是我想立的门生和朝党，”陆机惊愕中，被张华压上手，“我亦有权欲，为安国理政不得不争威柄。”

“风波太猛，孤舟难行，”手压得更实，“你不负我望，是拯救过我，大丧那晚的对谈，还记得吗？”

“记得，那晚，府君有天命难测的心事。”陆机愧疚稍减，坦然说。

“也在想我的天命，”张华仰起头，虚望向半空，尽是铅云低沉，“那晚被罢官免职，彻底成寒素，故旧多逝，只碰到你，你叫我不该束手，任人鱼肉，替我拨云见日，言明顺势而行。”

张华神情放松了，将案上的纸墨推开，半趴在上面，摇头自嘲：“与你实说，那晚可颓丧了，想一走了之归隐林泉的。我本性喜闲散，年轻时若非羊公督促，大概早跟那帮名士一样的浪，那时在想政途无望，山水林间任自然也好。”

“但见到你，想起羊公，你一番话，使我不甘退守，再躬身入到局，”张华不停说着，语调陡高，“可是，士衡，这局走得艰难，天命混沌，各方此起彼伏，倾轧不绝，我看不清，扛不住。”

陆机从未见过张华的失态，府君一直是淡定从容的。大乱将至，张华浸润朝局多年，他是预见了什么自己还未料到的灾厄吗？

“你看我，又颓丧了，比那晚还颓，因为怕山林都归不得，还有，一旦我死，将累及你，又想劝你回吴郡，能为政一方，保境安民，也算不负羊公遗志。”张华断定声。

陆机感到他的手被收拢，紧握，暖意包覆着，冰凉稍退。张华劝的诚挚，凭手间施力，恳请他答复。他无法再像值房那晚侃侃谈，他错愕地回视，那晚君子之交淡如水，如今却是重重的利用和恩情，已厚重得浑然不清。

“府君，我想做你门生朝党，不想南归。国政枢机，需你维系一份清正。天命终向仁政治道，羊公遗志，我与府君共担。”

话落，张华见陆机脸上，散出清冷的光，又是如蕴烟雨，便隐隐闻到风狂雨骤声。是啊，故国覆灭，战阵血火，他本就满身风雨，何尝会怕这天命厉烈呢？

陆机拢袖出门，背心透出汗，衣衫浸湿，不禁打了个寒颤。抬眼见潘岳又在门口晃悠，踮脚小步，左右徘徊，堪堪把正门堵得牢。

不想搭理，乘人闷头走到一边，侧身撒腿就跑，哪知潘岳比他还快，蹭蹭蹭围堵上，跟着向左向右。陆机见人还闷着头，扭捏不言，停下叹声：“准没好事，说吧。”

潘岳低头揉手，百般犹疑，就是支吾着不说，陆机奇了，真没耐心，撇开他横着走：“你哑了吗？我精疲力尽了，好累，放过好不。”

说着横向猛跑，潘岳展开手拦，眼看要被人溜掉，不得已出下策。伸脚一绊，陆机一个趔趄，扑腾到地，四肢全贴上，口鼻呛着灰咳。

摔得够狼狈，不远处冒笑声，潘岳良心发现，几步去轰走人。回来又拖又拽，愧疚都发泄在力气上，把陆机米袋似的拖起，摁上墙堵牢了。

“抱歉，是迫不得已，”潘岳见人气得直喘，也跟着喘，找话安抚，“要不你推倒我，我往后跌，跌得更疼。”

陆机哭笑不得，这人也太扭捏，到底什么不好启齿，他得逼下：“没力气推，就眼能看耳能闻，最近还犯晕，眼耳也不灵光，什么事，乘我没晕赶紧说，晕了就赖上你了，绊我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