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等而次之,想自命而不能,只在泥秽污浊中,沉溺窒闷。”陆机懵懵应声,像音触心扉,已然剖开。
嵇绍又弹出泠泠音,缓缓疏疏,穆穆煦煦,和畅的调曲,似抚慰人,问道:“郁滞稍解了吗?”
陆机背过身,向池水走,阴翳下,形影更增萧索,轻声谢答:“泣泪将坠,无劳鹤声。”
“琴理正声,奏妙曲,你既知音,也非流俗人。”嵇绍手下更繁密。
音成悠悠荡荡。司马颖藏林后,担心陆机做出什么自轻事,想再林泉高致也得让两高士别谈了,正巧有人咋呼着来,一下撞碎了凝滞的悲意。
潘岳散发敞襟,神色大喜:“哦,士衡,我找嵇侍郎,没料找到你,原来都躲这儿弹琴,那边准备对谈,就差你两个,走吧走吧。”
从来没觉这损友好,这下觉得欢喜样真不错,司马颖瞧着潘岳不由分说轰两人走的背影想。
林间空地,以竹木筑高台,门下省和东宫的分坐两边,对战之势一目了然,侍中王戎出题,今日开谈“圣人有情无情”。
坐西面东是“无情派”,侍中侍郎一众,宽衣博带,剃面傅粉,斜倚上凭几,望之若神仙,还舒眉敛目的,一看就很无情。
坐东面的东宫僚属,冠缨在身,席褥端坐,尊卑井然,看着也不像“有情”,但上级要论“无情”,他们也只得陪着论“有情”。
司马颖命大军围一圈,觉得这论题颇有意思,站台下饶有兴味看,看你们兵甲阵列中,有感还是无感。
侍中王戎麈尾敲席,立论:“圣人法天,天乃谓自然,与寒暑同变化,与四时共推移,不以物累,故未有心于喜怒。”
台下移兵方毕,收脚震声,王戎睁眼怒瞪,刚想数落两句,对面接上话:“大人似有心于喜怒。”
一阵掩嘴偷偷笑,王戎窘了一瞬,解嘲非圣人,见人嚣张,怒两下也是自然。”
又是敛目舒眉,东宫人服了其高致,詹事裴权要挽回面子,学王戎样:“圣人纯乎天理,天理足以寻极幽微,人生而有五情,圣人体乎人,不可绝于情。”
尚书令王衍鄙夷带笑:“圣人应物而不累于物,应情而不累于情,是以无情。”
一句驳倒,风吹草动,尚自悠然。东宫一众闷声,顿感失策,面面相觑中想,玩这套真不是那帮名士对手。
陆机坐在裴权身后,脑中正狂翻书,冷不防被人推上前,所幸刚好翻到称用的一页,从容辩驳:“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今以其无累,便谓无情,失之多矣。”
王戎王衍敛目一睁,喏喏两声,析理解义,又精微一层,由衷感叹,把他们直接指摘也服了。
司马颖兴致缺缺中听到,也回神了下,一眨不眨往上看。某人看似无哀乐的冷,是不想情成负累吗?他哪会是“无情”,他曾那样哀乐满心,在诗和曲中倾倒。他无法以不哀乐来应对诸事,刚才听琴中哀苦欲泪的,他在强作的无情无累里,很苦闷吧。
他无累,不想任何事有牵制,但却有情,哀乐感于每一事每一人。就这样想到了。
正想上前跟着论,可恨有人欺负士衡。首座裴权嗯哼一声,道:“陆洗马南人,尚寻章摘句旧学,怎会如此清通之理?”
“哦,此理非出自我,乃出自幽冥,”陆机淡笑,顾盼一圈,“赴洛途中,偶宿民居,夜半遇一少年,与之言辨半宿,早起上路,回头不见民居,只见空野暗云,高树蔽日,问人,说是山阳王辅嗣墓。”
实际是翻了王弼《老子注》暗记在心,料到有朝一日混名士圈可用。
先贤搬出,再无可辨,一圈人听故事出神。王戎心里酸酸,似褒还贬吭声:“王辅嗣精奇之理,难怪难怪,我等败无所愧。”
陆机举酒到王戎身前敬:“侍中论无情,却是有情,似曾金罍酌酒,志心飘逸,含情待人。”
王戎顿想起年少在南境的荒唐事,也认出眼前臭味相投、曾同乘共行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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