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接过杯酒,太子詹事裴权举杯笑:“士衡你吴地人,闻吴人好作尔汝歌,吴主孙皓曾对先帝唱,可否得闻?”
孙皓亡国君做谄媚词,陆机明白又是对他的羞辱。司马颖铁甲围堵不去,毕竟是他最先引来,搞得太子不亲政事,日日放荡,东宫僚属心生恨意,伙同起来明里暗里欺负他。
詹事裴权是上司,但宴饮在华林园中,无分高下,全坐成一团,陆机酒洒地,就景唱:“既为汝作臣,亦与汝比肩。既不饮汝酒,亦不顾汝年。”
裴权脸阵红阵白,气也不好出,又想一出,装大度畅快赞:“好文思,士衡你诗赋入仕,此玄圃堂宴,可否即景为诗,如前魏陈王,七步作成?”
“无纸笔,我七步写于泥地。”早有腹稿,说着起身抽了司马颖的剑,在水泮划走,龙游兽奔一遭,末了谦拜,“蕞尔小臣,匪顾伊始,惟命之嘉。”
于是一群半醉半醒的跑来围观,啧啧称奇。司马颖抱剑鞘站树后,笑那老头子裴权真是昏招,拿诗文打压人不是自讨没趣吗。
其实他也自讨没趣,太子乖乖顺顺,东宫尽是玩闹,纵然刀兵上阵,却如坚石沉水,涟漪都没。天天瞅着其间玩乐,是想冲进去抓几个审,但总觉碍着什么,或者没由头缘故,一直只看不动。
侍女又上菜肴,有人仍不甘心,端起白白腻腻一碗,是难得的羊酪,拿出瞧乡下人眼神,问陆机:“吴中何以敌此?”
“千里莼羹,未下盐豉,若得尝,可以清去浊。”陆机推碗,面不改色地淡然。
“哈哈,妙对,”裴权还想翻盘,指着池水对面,茂竹下有人影,“羊酪是浊,诗文也浊,对岸持麈谈玄的,可是看不上我们,不妨去比试?”
提议甚好,一众喝得无聊,早就对新玩法心痒痒,于是拥拥搡搡移席对岸。之所以敢这么疯,也是因太子更不像话,拉着江统跑树上摘果子在。
太子是真在摘青枣,江统兜着下裳,坐上树枝帮着接,忍不住提议:“殿下,枣子用长杆打,手摘太过费时。”
“长杆都没,又没孔武有力的人,怎么好打,”太子手往上探,“还是一点一点摘吧。”
江统意会,伸进身问:“卫率尚有百余人,要对抗吗?”
“摘果子,别瞎操心,”看司马颖沿池水走远了点,指着小声,“他不敢动手,惧于朝议,一旦碰我,便是显了篡位之心,忍过这段,会有人收拾他。”
可司马颖两步又折回,太子一缩头,继续掰青枣,说该说的:“果实累累,怎么都没人收?”
“宫里园囿,哪个敢收,都落地作肥,”江统盯着地面,跟殿下闲聊,“尚食蔬果有专供,也不要这些。”
太子咯嘣咬口枣:“甜,比尚食供得好,东宫闲着的人,叫他们都来掰。”
江统还不及啊一声,太子开始盘算:“这园利处多,桃李树成片,池有游鱼,野雉还到处跑,不来我都不知道,能弄市集去卖呢,我月俸不过五十万,若得此园之利,那就不愁没钱了。”
江统嗯嗯两声,想太子母谢妃屠户出身,有此清奇想法不足为奇,但还是尽职地劝:“贩卖之事,有损令名,也不成体统,还是不要。”
“令名何用,徒招人忌惮,”太子一手扯一大串枣,望宫墙之外,“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我有余钱,长杆和力士便能有,要摘要打,不就随心所欲了吗?”
司马颖折回两步,是因为跟陆机跟丢,到竹林幽深地,他混一伙人里一下没踪影。清风飒飒,林叶如涛,满眼苍翠无尘,微微寒凉,咔嚓有杆断声,他辨明方向,听出有人抚琴。
“处穷独而不闷,莫过于音声,”那人临水调音,问,“阁下也是穷独之人吗?”
正愁怎么答这雅语,听到陆机声音:“是,心志郁滞,偶闻调弦,愿得涤荡。”
两人无多话,一坐一弹,弦随水急,调杂风清,看着看着,就是林泉高致的一幕,不忍扰乱。
“这曲,悲音增叹,憔悴怀愁,”一曲毕,陆机评,“但本是激越杀伐的调,阁下似乎弹偏。”
“先考遗响,难作高张,翻成悲调,见笑。”弹者起身作礼,“黄门侍郎嵇绍,广陵散是我父亲临刑所奏。”
陆机顿生敬慕,说的先人,是名士中的名士。竹林佳会,嵇琴绝响,至今为美谈。当下歉疚:“阁下怀悼先人,是我有扰。”
“不是,我解闷,”嵇绍又拨一弦,随乐音叹,“自命高绝,犹不能免祸,何必自命,我不想作虚浮谈,却又难为不虚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