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终结,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举酒互相祝。潘岳终于插得上话,在饮中婉转叹:“虽欲成圣人,也不免情系外物,留曲念于俊义,遗缠绵于故识。”
一唱三叹的,说中缠绵诸事,惹众人意荡神摇,在座心领神会笑笑,饮得更加起兴。
不过,酒一喝多,身上起热,右座门下诸人,反正衣宽袖广的,渐渐开襟露肩,袒胸敞腹,不一而足。对面东宫僚属正装危坐,被搞得万分尴尬,不料还来了更尴尬的。
侍婢端上五石散,王戎一指红白杂色的成药,悠然推荐:“服此,可使神明开朗,正当酒酣时饮,就是五内燥热,得脱衣行散,诸位试否?”
东宫诸人早听过这消遣,但真没试过,一时愣怔不敢答。眼看对面欣然服食,脸红身热地敞衣,一丝不着都有,简直不忍直视,只想掩面而逃了。
陆机还在王戎阵营,淡淡举杯,岿然不动。詹事裴权想到又是一场对峙,外加嘲弄,得力挽东宫尊严,于是撺掇陆机:“陆洗马吴中旧族,习于礼法,怕是不敢放达,如此自纵于礼法外吧。”
司马颖这下不恨那老头,兴致勃勃地期待。看陆机应声服散,露肤之处皆红,可衣冠还纹丝不乱,莫名地焦急。入耳尽是喘呼,台边潘岳衣已垂肘,散发蹭着身,让他受不了了,跑过去顶人后背:“你要不去帮下士衡,别让他被取笑。”
“是哦,被人脱,还不如自己脱,闷着也难受。”潘岳嘻嘻一笑,乐于去帮忙。
台上已乱套,潘岳当长官的面拉了陆机梁冠,覆身过去扒他襟口,好心劝告:“散都服了,再不敞衣,会五内俱焚而亡的,不想赤身,就起初别逞强呀。”
陆机由着他扒,看他下裈也脱露,朝最浪荡那类靠,拉上一角,不免颤声:“安仁,用得着如此?”
潘岳似哭似笑:“我非高门,又不会谈玄,不放荡点,能混得起劲吗?”
陆机自己掀了衣,举酒向他:“同是沦落,我陪你。”
衣衫已零落,就搭上潘岳,向等候的一众人畅笑:“身本清白,有何不敢纵肆,正当以天地为衣冠,林树为罗绮。”
声如清风,泠然经林,豪言引一阵喝好,台上便更放肆。衣落竹木不断,白花纷染轻红。
司马颖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狂醉果体不以为耻,看到不屑一顾,尤其盯着的人肌肤尽露,身却热不起,只觉刺目地寒凉。
围成一圈的兵也目瞪口呆,真想不通这帮糜烂的到底有啥好防。更惊骇的是,有人下令摘果摸鱼,就衣裳也不捡,闹哄哄四散,到处上树下水,眼看围堵不成。
“差不多了,撤吧。”司马颖一脸无奈,看到了门楼下的赵王司马伦,垂头丧气下令。
宫墙墙角,风翻卷落叶,扫上墙哗啦响。陆机将衣搭上肩,紧挨着墙根走。衣穿得空落落,被风鼓起,在砭骨凉意下清醒,眼前光怪陆离散开了些,等看清自己荒唐形貌,就摇头颓笑一声。
时清醒时迷离,也搞不清是什么状态。想起刚才论的有情无情,原来无负累也做不到无情,何况种种负累,在清醒时便缠上身。想装成另一人,要斩情断义,但五情生而有之,长而成之,缠绵入内,牢牢系在外,真是不可能断。
在看到司马颖一身甲胄走近时想。
“士衡,孤身走宫外,不该呀。”近侧有嘿笑声。
“这时候,我是不该揍你一顿呢?”去路已被挡住。
陆机不走了,背靠上墙:“任殿下处置。”
司马颖睨着人,衣带未系,红晕未消,走得还气急,他坏笑着欺过去,撩开散发:“没带棍棒,咬你成吗?”
“嗯。”陆机一动不动,但司马颖发现被咬的是自己,他唇齿间蹦出血,骤地生疼,赶忙推开人,真担心狂劲没过。但陆机眼里是清明的,追上还待咬,无处发泄,那破开感觉,就是想咬碎这不得已深陷的,糟乱不堪世道。
司马颖沾沾嘴角,愤怒:“你盘了好大一局,不遗余力地整我,怎么,嫌不够,还要咬?”
“殿下走开便是,”有气无力靠回墙,“何必惹我?”
“说的什么话,”司马颖啧啧声,“被你指鼻子当众骂,难道一笔勾销?”
“不是说了,要杀要剐,殿下放手来。”陆机懒得理他神情。
“怕你咬,也杀不了你,”司马颖嘟嚷声,见陆机顺墙滑坐,唇染血地红艳,发和衣在风中乱飘,他无心拂拭,垂手到膝,眼神空荡荡定在天际。一副我见犹怜样让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了一瞬,撇开眼,还是狠声:“杀不了你,但定要报复你。”
踱步左右走,居高临下地打量:“看你,衣衫不整,狼狈如乞者刑徒,人也一样,寡廉鲜耻,无信无义,满心卑鄙算计,枉读圣贤书啊,士衡!”
蹲下揪衣襟一甩,补句解气的:“还枉我珍之重之待你。”
“甚是诛心,殿下真会报复,”陆机回神看他,淡淡一笑,“骂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