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过宫城阊阖门,日晖穿过,殿阁向北绵延,太极、含章、式乾诸殿屋脊层叠,梁柱魏然,鸱尾望兽在碧天下凛凛立,两人都不知觉地走偏了几步。
“门下省该直走,叔祖去吗?”司马颖停步问。
“同行,说了义不容辞的。”赵王也收回了脚。
潘岳在正堂写就,合上青纸交给贾谧。他骑虎南下,写得潦草,贾谧看了又不好斥责,毕竟是想立一心腹。这时捏着纸耐着性:“赋由心性,笔走游龙无妨,章表诏文,字得雅正,安仁你写成这样,好难辨认,我瞧半天也没认清。”
“没认清,不可能,一字一句,可是侍中授意,”潘岳收着笔墨,“要是笔拙不堪职任,那请恕罪。”
贾谧领教过他傲娇,可偏偏喜欢这类,好生好气铺纸递笔:“你是使气,还有不满,直说就是,写都写了,不让人认清,怎么见你文才?”
潘岳哼哼靠着凭几,被贾谧一吹,又傲然几分,正想着要不要依了他,旁边小吏忽横过身,自拿起笔:“小人曾在典书,颇识台省书体,可代为写。”
潘岳没阻拦,让位由他誊抄,自己站旁看,写得缓行徐收,藏锋压折,是典正的隶体,起初没觉得奇,但渐觉他持笔紧拧,用力奔雷坠石似的,像笔下按压着什么。
“大人过目,”小吏抬身直视,“是否有差误处。”
没有差误,一字不差,这人所听所见,全在用心揣摩。潘岳心里一紧,透纸看清了人,口鼻尖翘,面目玲珑,妍丽貌,说不出的引诱感,又或是危险感。
似乎从他冷漠眼里,看到种烟消云散的惘然。
呆呆愣神间,贾谧大喜认可:“可以,正好。”董猛凉凉接话:“正好那两殿下来了。”
司马颖是贾后让他来的,预料到是拿秘旨之类,但见到潘岳还是意外,当先过去招呼:“高升,恭贺,若是安仁你写,我当好生珍重。”
“不敢,书吏所写,殿下随意。”潘岳被他唤回了神,想起他说过有劳照应的话,觉得自己被拉进诡计无疑。
司马颖跟潘岳谈,露出的书案正对门庭,赵王司马伦看到了案后端坐的小吏:“好字,妙人。”
月下只闻更声,司马颖将车停得远,轻声细步溜到垣墙边。墙砖凸出几块,是他故意为之,没料头一天就用到。刚爬一半,却闻狗吠,忐忑两下,还是坚持爬过了墙。
夜风清冷,石砖粗糙搁得手疼,墙头瓦又滑不溜秋,真恨自己没事找罪受,后院掏个洞岂不省事,但扒墙头撩过脚时,对上跳蹿的小狗,明白与张牙舞爪这位同享通道也不是个事。
“殿下这是偷鸡还是摸狗呢?”陆机在墙下抱袖,坦然以对。
就知人没睡,估计在等他,当即大胆跳墙,更大胆按住咬来的狗头:“摸狗,摸狗……”
“偷鸡也行,后院两只,特意选的,下蛋上佳,要不我摸个煮来吃?”见人无话,掐上狗头,笑求允准。
“殿下自便。”陆机爱理不理,转身回房。
可这下与狗彻底死敌,狗被掐脖,殊死挣扎。一时难行寸步,只得无奈求救:“那能叫小黄先撤吗?”
“人家叫黄耳,殿下不欺辱轻薄,它会撤的。”背影迤逦走远。
真从后院端碗蛋羹奉上。隔着腾腾热雾,用身撞开门,小心挪脚:“果然有蛋,记得捡来吃,要是长住,明天招两仆役来。”
陆机搁了笔,啪嗒一声,司马颖感觉他恼火,到案边赔罪:“有事来的,你还未睡,不算打扰。”
见案上又堆满书纸,碗都难放,就拿手里喂过去:“话说你老读写到三更半夜,不嫌累吗?”
“累,”陆机接过碗自己吃,瞟他一眼,“在下俸薄,混在京城,殿下知我靠何为生?”
“对我欲拒还迎,”借灯火昏朦,四下无人,挨身上去,“这不吃住皆供。”
“殿下想错,全然不是。”陆机退到另一边,正经拿出堆东西,摊案上,“靠写文作赋,有些资财,看上殿下别院,想租来暂住。”
“嗯?”司马颖一惊,扒案上东西看,一堆钱、算筹、租契,有模有样,简直不知说啥才好。
“我向安仁问过,大致估价,你看若可,契上签名,就此约定。”郑重指租契末尾。
司马颖哭笑不得:“你学他吧,这个不用,我与你恩怨长着呢,他可没这样的人。难得你看上,我奉送不及。”
说完看陆机嗖嗖拿出又一张纸,拍他面前:“既是奉送,也需立契,殿下写吧。”
“要这麻烦吗?”司马颖迟疑中觉察了异样。
“立契之后,在下为主,来者为客,访尊客礼,通传得进,若翻墙为贼,棒打勿怪。”一板一眼跟他解释。
原来如此,防他如防贼,司马颖心想,也想通了些事,越过案俯视下,几乎贴面:“就想翻墙,真要棒打我?你想做什么,想让什么人来这里?”
陆机一声不吭,不退不闪,司马颖知道拿他没辙,袖中青纸露出截,就抽出递上:“不用防我了,这遭事后,我怕是要逃出京,今晚是来道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