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站在中书和门下的府门间。两门正对,铜兽锁朱漆木,衬着粗柱厚瓦,宫墙下顶气派。但他感到种无形压迫,喉间咽口气,正好梁冠,谨慎迈步,绛朝服沉沉压身,额前也汗湿了。
“你走错了吧,对门中书的?”门吏扬手一拦,朝前努嘴。
“嗯?”潘岳觉得够正经了,没想还是闭门羹,低眉俯首,“在下新任散骑,诏书在此,没错。”
石阶响踏声,对面走出两人,同样冠服谨严,门吏轻蔑笑声,帛书还潘岳:“大人下次入省,不必装扮,有失格调,招轻嫌的。”
一阵疑惑,步也不敢再迈,正午人少,门吏左右无事,见新任大人拘忌得可怜,有心帮下,讲讲这里的套路。
原来两省出入者大不同。中书们知礼守节,持重老成,毕竟草拟诏令,机要大事,不容随性轻慢。而这边一堆侍中、侍郎、黄门,大多贵胄,出入禁中,近侍帷幄,或不务正业,或收权揽势,加上安分守己的,都不服长官,亦不拘礼,近来更是沦丧,因为长官王戎也一天到晚地四处谈玄不沾本职。
潘岳想到,难怪贾谧能随口给他个三品散骑。
“你都宫门坦胸跣足过,这里更不用规矩,”走来一人,着黄衫,引潘岳向内,“在下董猛,职居黄门,贾侍中命我等你。”
潘岳隐约记得这人,皇后身前使者,听贾谧的令理所当然,不过不敢大意,正经答他:“当时致哀,未顾仪容,大人见笑。”
出其不意,话落一通狂笑入耳,潘岳止步旁顾,见廊下几人席地坐,披襟解带,赤足汲着木屐,一概脸晕红眼迷蒙的,呢喃声喊:
“仪容,礼教,蠹物耳。”“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又来一小人。”“此处不可闻鄙言”……
还冷不防有人欺身,把他珍之重之的梁冠拨落掉地。
好不气恼,但镇静着问:“官署可醉酒吗?”
“服散了的,”董猛一脸鄙薄,也不知是对谁,“高门谈玄在,大概你寒庶身,难入他们眼,别理就行。”
明白点出,潘岳悟到他感到压迫和别扭何在,可别扭的还在后头。董猛带他穿厅过房,到了最里间一阴暗角,无窗气闷,阵阵潮霉味萦鼻,是为他三品官的值房。
潘岳勉为其难走进,董猛指着四周:“笔墨具备,你以文入仕,贾侍中想你拟一手诏,说太宰汝南王,太保卫瓘要行伊、霍之事。”
商朝伊尹,前汉霍光,暗指权臣摄政,废立帝王。董猛说得隐晦,潘岳也大致知,是贾后和诸王要翦除政敌,从皇帝手诏开始行动。手诏不同诏令,是他们这些常侍该做的事。本来想避风波,没料当头卷入,潘岳迟疑着,又想到求进路这是难免,就皱着眉坐下,展纸问董猛:“还有什么?”
“诏赵王、成都王、长沙王等引兵屯宫门,收捕两辅政臣。”
顿时吓得笔都掉了:“军政的事,何敢随手写,再说,这不是中书之职吗?”
“中书要能写,何必找阁下,建功立业,可正当此时。”董猛压低声劝。
妥妥地阴谋,潘岳身一软,往旁斜倒,桌案啷当声,才发觉那破旧案居然缺一角,感觉自己真是被欺负到底。
“这案不平,没法写,难从命了。”潘岳起身拒绝。
“垫平就是,”外间响步声,贾谧指点一小吏,“安仁你赋文千言,几句手诏,不是举手之劳?”
那小吏半跪修补缺角,潘岳又见到贾谧眼里露了种渴慕的光,他和董猛一道站近,像是紧逼,目光牢牢定在他身。他转头避开,又见那小吏肩背清秀,腰似束帛动如摇柳,忽没来由一阵厌恶,一手把人推倒在地。
“垫平也难写,赋由我心性,政事可不由我。此间太晦暗,实在看不清写。”傲然推辞。
“正堂不暗,我带你去,”贾谧拉上潘岳衣袖,引诱口气,“煌煌殿宇,不正是得如此走去吗?”
司马颖和赵王司马伦走在宫墙下。刚走过暗云阴树,心里发毛还没止歇,又被叔祖赵王沉郁地拉住讲恩怨。
“上月,汝南王招我等入京,帮他夺了辅政之位,转头背恩负义,要赶我等回封国,你们还好回,我封的关中地蛮夷生乱,就想留京做个富贵闲人。他汝南王做了许久,凭什么我等封边陲的兄弟做不得。”
“做得,做得,”司马颖赔笑,“不瞒叔祖,我也想做,富贵安逸,逍遥风流,谁不爱呢?”
“不错,风流,”赵王眨下眼,抖身似泛痒,“好久未得嬖人,京中人物不凡,还一个都没赚到。”
“京中人倨傲,要多花心思的。”司马颖别有意味笑。
一说内里话,立马少拘禁,两人走拢哄哄笑,但真正的目的心照不宣在,嘴上虽打哈哈,也是越笑越嘴僵。
赵王笑无可笑,先开了口:“不想离京,还心哀权柄凌夷,陛下不慧,朝政尽在辅臣。一人势大,则心生悖逆,先帝使宗室领兵四境,意在制衡,权臣若要削藩,起兵杀之是为除患,义不容辞。”
“叔祖放心,我无意附权臣,与你一道,甘听皇后指令。”司马颖乖顺附和。
“皇后并不好相与,”赵王回看身后宫苑,齿缝间挤出声,“野心不藏,不过到底妇人,她握着朝权,我等会自在点。”
“不见得呃,权臣要削藩,皇后一朝势大,不定照样踢走我们。”司马颖试探。
“贾氏是有党羽,但终究没兵权,那到时候就看,是谁踢走谁。”赵王阴沉声,阴得司马颖日下生寒,同走一程,看来又见识了位潜图暗谋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