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拿出,要么被杀被抢,殿下自己选。”说着扶上轼钻回车。
司马颖纳闷着,见到平野尽处,黄尘滚滚,群马呼啸惊风,骑在上的人散发黥面,相当凶神恶煞,才知方才那群人跑得快,原来后面真有更厉害的。
不及惊呼出声,当先一骑已至。打马绕着他转:“汉人,奴隶待我等,这个是杀了吃,还是拉去作苦力?”
马鞭一抽,司马颖看出隆鼻深目,胡人无疑,想想眼前穷途,几天前被士衡逼的真不算什么了。
又一人过来,喝问:“会识文断字吗?认得这个,饶你一命。”
那人年轻,脸面喷张,身肌瘦却精壮,抖开的简册,赫然是卷《汉书》。
“汉书本纪,认得,读一遍,放过我?”哆嗦着问。
“不会,抓你到身边,日日读我听。”那人照样抽一鞭,下马就抓人。
“诸位有人,怀英雄之志,”躲闪不及时,车内忽清声扬空,“陈吴起于行伍,高祖兴于泗亭,是依官长,见天道,成大业,非妄作胡为之徒能及。”
马鞭应声掉地,那人贴近车,问:“听人讲高祖诸事,企慕不已,如何能称英雄?”
车内静默,那人企首而待,举臂令身后止息马嘶。风漫过帘缝,带出声幽叹:“有此志,待天命、时势而已。”
“烧杀抢掠,为人痛恨,官兵追逼,不如投靠明主,效力正道,阁下手捧汉书,志业当在军政中求。”隔帘之声高亢起来。
话都到这份上,司马颖明白了,抖出文书:“魏郡邺城招兵,这是城守之印,壮士若无去处,倒可一试。”
那人抓过一瞅,一把扔回,字不认识,但打量帘中两眼,跃身到马上,朝当先的人喊:“汲帅,我欲去邺城。”
一群人又轰轰腾蹄,首领拍马回应:“好,反正衣食无着,石勒,就听你的。”
哗哗绕过马车而去,呛了司马颖满鼻满口的灰,还一阵粪尿骚味,他刚瘫车轮上松口气,惊见那胡蛮居然回马,好在是勒马遥拜了下,他道:“敬谢先生指路。”
他也恨不得跟着一拜,开帘却见仍是兔子似的一团毛裘,遮挡严实,里面轻细一声:“乱世已临,此子将不凡,殿下等着看吧。”
夜幕四合,司马颖就着最后一线光,再次捅捅毛裘,温声温气:“睡着了吗,能看我眼吗?”
毛裘应声而落,司马颖一惊喜,噗噗靠拢,但真是应他所求,只露双眼,瞪大瞧他。司马颖见眼间红红,似染风寒,抚额又没热度,就下令吼:“必须给我吃东西,不许再捂。”
瞪着一动不动。
只好软下声求:“一天未食,该饿了吧,这白起饼,特意买的,软酥软酥,我贴身藏着,没被劫走,难得呀,吃口呢?”
双眼从他脸上移到了饼上,随即摇了摇头,一下紧闭。
司马颖悔不该吼的,越发低声下气:“与我怄气,何必自找苦吃,捂着气闷,不吃要饿死的。”
眼睛未睁,白裘又要往头上盖,但上扬瞬间,司马颖看清了蹙眉似急痛,眼角细抖,电光火石间,忽想到往事,赶忙去握住手,问:“你不能饮酒?”
“吴宫宴饮,酒伤到身,没法恢复了是吗?”越握越紧,“那次我探到药方,潘安仁在旁说过。”
陆机在挣开他,还有将裘遮眼,司马颖气得一把扯开:“为使我不向太子动手,你还真舍得,命也不要,我就如此招恨?”
“殿下想多了,为人僚属,礼不可失,一时贪杯,自作自受。”陆机轻嗯两声,侧过身似睡着。
司马颖握手未放,这下全然感到了湿冷和颤抖,微光里,陆机面容平静,但点点微红让他好生不安,哪里还敢再吼,自己也抖着声问:“很难受吗?”
陆机充耳不闻,真像睡着,但手心相触着,司马颖感到了他克制的用力,好气恨又不敢出:“出京时已这样,你强忍着,不叫我知,盖着捂着到现在,真是想救你都没法救。”
“怕耽误我走逃吗?”司马颖觉得也跟着颤抖了,“赵王已不追杀,要你多操什么心。”
陆机全不回应,无声无息,司马颖有点怀疑是自作多情,但也管不了这么多,手心冷意如冰凝,他去耸人:“带你去城中,不能留这里,你看是抱,是背,还是扛,我不用强的。”
“不要。”总算听到声回应,细若游丝。
“不能不要。”觉得还是得用强,已伸手去抄人。
“平皋离此十里,走一夜也难到,荒野少水少食,你省点力为好。”陆机又蜷回去,哑声解释,不容他再碰。
司马颖听到了,全然僵住,一并想起各种事,串联在脑海。哪是自作多情,他是终于触及真相。这一盘局,士衡处心积虑,如入耳际无意识的那句话,只在为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