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志(1 / 2)

昆岗玉 几微 1704 字 2020-12-31

司马颖坐倒席上,手晾在半空,不知所措。夜气升腾,暮色漫进车,是混浊的白,他克制那股撞击的洪流,条分缕析涌进脑的各种事,越想越难以置信。

借大丧之机,领兵都京城,本就是仓促之举。大局崩坏未建,只想查探观望,作低调退守。但争斗倏忽开始,就不得已随楚王、长沙王当爪牙,辗转在各方势力间。但他们没有定性,或者说坚定的野心,远不及权臣和外戚,狼狈得或死或逃,也似理所当然。

但两局交锋里,无论是杨骏还是贾后,对在京的诸王兵,肯定都要兔死狗烹地灭尽,因为是他们不能容忍的障碍。很多人借局势的沉浮游走,士衡是其中之一,但他像是让这场杀来得更快、更激烈,他是让自己看清形势?在催促自己,为争大位而入局吗?

那天太尉府外,他拿着污血的手书,阴阴地说要“挑起些事”,这时候好像明白,曾看不懂的“满腹深沉”是什么了。

——在促成自己,尽快为尊位,步上条踏实的路,在方镇积蓄实力,而不是京中浑水摸鱼。

一切感觉都对了,如此合契。夜风远近呼卷,淅淅飒飒,司马颖觉得身心都融在了风,软乎软乎地飘,但被陆机的出声打断:“还在吗?你走不到平皋,何况路途不平。”

司马颖想细问,但只是执起他手,双手拢好,轻轻覆上,尽力平静声:“一直都在。”

他不知说什么,轻乎又沉甸,还有那声息引出的忧心,怕手中所捧作风化去,但陆机似乎不使他有这点忧心,他像闲聊:“你不言语,我看不到。”

“路上这几帮人,你是不料到,能出言退他们?”先捡些有的没的扯。

“没有,顺势而为,很多事都如此。”还是那种带喘息的细细声。

的确是顺势而为,但局面已经被他挑成这样,势必要奋起蓄力,刻不容缓。不过还没想清下步怎么走。司马颖就探问:“你见吴军故人,又看出军刀,是不想起了征战事?是不想再试一场?”

陆机觉得司马颖的声音在遥远处,连带众多渺茫人影,齐齐传来,翻成尖利嘶吼,心头被重重地击打,倦累感缠身更重,又增了层,像已然不堪承受了。他手指倦紧,压制不住有了呜咽声。

于是惨淡月光里,司马颖看到,泪从他眼角渗出,沿青白色的面庞滑落,成晶亮的一痕,他抬手去擦,满手的潮润冰凉。

不知如何是好,跟着慌乱不已。但感到陆机抬手在他臂间摸索,他乞求声:“你不言语,便不要撤手。”

司马颖握住了,用肘弯收拢他,俯身到耳边一字一字说:“是我不对,再不说这个,别想别想,你要我说什么?”

“说邺城,为何要去邺城?”这下是闷声闷气。

“曹魏旧都,城池坚固,不假修营,离京不远不近,正好,”又想到他猜出的陆机意图,大些声,“以为据点,进可兼有天下,退可鼎峙一方。”

“殿下有魏武之志,邺城确是上选。邺有三台之固,山河四塞,据之经营河北,河北既定,则天下将无出其右者。”陆机应和他的声气。

终于确认,士衡果然作如此想。司马颖顿生豪气,也觉得身前人好生珍重。他不敢抱紧,肘臂间轻缓掂量,怕稍稍不慎,珠玉碎断掉,像曾经梦魇中经历的。

夜色中传流水响,又想起了襄阳城外岘山,那时玩笑似的对士衡说,你犹如至宝,真真不可多得,想来是偶尔随口,眼下却是铭心所感了。

也不觉两颊沾湿。但陆机好像不依不饶,非要引他说话,闲谈似的:“在秘书省夜值,曾翻到魏武遗令,你没见过吧,尽是绸缪家人小事,让子弟分衣裘,夫人织鞋履,雄心壮图,终于弱情哀志,可悲不?”

这是哪出,司马颖一时愣,凑合着回应:“是见你在秘书夜夜不眠,不想这个都被你翻出。”

“回天倒日之力,济世夷难之智,犹不能振残躯以免死,”陆机声弱了下去,但说得清晰,“宏图被生死限,功业为寿数促,魏武尚如此,何况区区蕞尔之辈?”

“你这是感慨什么?”司马颖听得莫名其妙,“我还没到旧魏地,就要咒我?”

“没有,去邺城,想起遗令,感叹下死生事。”

“不要感叹这个。”司马颖严令声。

“好,那我讲魏武功业你听。”

……

陆机尽力说,跟司马颖絮絮叨叨。但夜已太深,他依偎在暖烘里,难以支撑地睡着了。

金墉城衰草连天,贾后绣履碾碎地缝里的草屑。她挥退随侍,自己上台阶,宫门红漆龟裂,推动又惹簌簌落一波,门内扑出潮闷的腐朽味,呛得她往后退了步,金兽锁哐当落石台,砸断了。

“不用再锁,妾身将死,断走不此殿。”后门□□钝响,贾后踢开,看到太后杨芷从塌上滚下,匍匐在灰尘里。

她长发枯黄打结,蓬在半身,露脸全是褶皱,凹可见骨,扒在地的指甲也裂了,裂口脓血,对着来人抓握:“但求口水,妾身立时自尽也可。”

贾后狂笑,关太后到金墉,已断食断水七日,她看着眼前的可怖样,在好好记住,就像看她自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