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一下惊骇,忠孝是经籍所言,立身为人该秉持,叔父步步严教而来,而今却出口相反的话,他仓皇地想听清,却见陆凯紧踱几步,持起了方才的书。
“汉臣苏武,守节不屈匈奴,是可赞,但李陵为汉死战,却被下严罪,杀全族,不得已而降,有何过错,要遭史家责难?”
“何况,东吴不比大汉,没有天命威权,没有四百年的人心所附,鹿失天下逐,为争霸业而起,事成人聚,事败人散,只为守志节,拼死作孤忠臣,却是不必了。”
陆凯紧攥住书,身影在昏光中发颤,语声变得迟缓,将书放到了陆机手边:
“听闻你幽居,我想着带些书来,恰见到了这一本。这《汉书》,是友人赠我,他立志续写,是他劝过我这样的话。我当年不屑,而现在对你说出,是终究想清了其中的理。”
陆机拿起书,不知道这样的往事,只好疑惑望向陆凯,喃喃问:“叔父友人是?”
陆凯没直接答,像独自陷入到回忆:“他曾邀我北行,可惜我年少固执,只想着家国业,一别经载,再未见过,如今想复当年,与他朝夕伴、同游阔谈,却是再不能。”
火光噗噗响,陆机卷开书读,看陆凯还在神思恍惚中,却突然眼神炯然,炽烈地望向他:“士衡,你还可以肆意,不用像我,至老才如此,悔恨不及。”
陆凯走出院门,听到墙角有声,风灯刺啦摆动,并未在意。天阴冷腥湿,冬雪将临,他在一片哐当的动静中,回想着雪满寰宇,万籁成寂,有独行者策马,于风雪中作别,留下只影,和山岭未绽的梅,虬枝摇曳,终没践成折梅佐酒的信约。
陆凯前一步走,后一步有人开门,带着“终于走了”的庆幸,悄声对门外招呼:“没外人了,快进。”
墙角一溜人都冻成了鹌鹑,呵气搓手,挪着僵直步子进门。守卫换防出去,他们站了屋前的岗,见身后有灯光尚隐现,不敢贸然行事。
“哎,寒天腊月里受这罪,报仇不易啊。”顾忌少了又开始聊。
“报什么仇,我等是义愤、义愤,为军中除害。”
“是,老不战,养个倡优日夜流连,如此下去,荆州军是没指望了。”
“是,今夜冒险来,务必除之而后快。”
程章眼神黯黯,心里大呼的这帮蠢货真好骗,已改成了这帮蠢货真烦人。
一靠近屋,他就浸上了莫大的窃喜和忐忑,本来琢磨着光亮中的人影,想不顾一切冲开门,解下求之不得的思慕,可被聒噪打断,只好压下心里翻腾,开始冷静想对策,怎么骗倒这帮蠢兵,把人不着痕迹带走。
摸出袖中香,火石点燃,烟气渗入门缝,异样清香中,程章眼前若见曾经的迷离神色,寂然不动,让他觉得太沉重太僵硬,不忍去细看,于是手有些抖,不自觉地想掐灭香,刚触烟气,屋中灯倏一下灭了。
无星无月,整整黑漆漆一片。
黑暗中,陆机放下灯,捂住口鼻勉力走回榻,他还在陆凯言语留下的震惊中,但从门外议论,又听出了些端倪,所担忧的不能公之于众的和谈,和自己莫名其妙的身份,还是埋下祸端。他怕是一场哗变,脑中泛起昏沉,但尽力凝住神,留意在外的一切动静,以及能猜到的,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那个人。
程章点亮屋里灯,还没找到陆机前,就见有人磨刀霍霍,把他吓一大跳,忙上前揪人问:“干嘛呢?”
直接抢过刀:“人可杀不得,万一都督要查,怒发冲冠,你头可不保啊。”
又忙呼起一众人:“放刀、放刀,招呼兄弟们来,把人掳走就成,不至于为这妖孽赔性命的。”
“真是妖孽,”角落冒出句接话叹,“生得这般勘怜,爷都恨不得养一个。”
程章边暗骂你算哪门子爷,边拿灯凑过去,借微光见士衡在榻上睡,微侧身,面目被枕席半遮,衬出皎白一片色,下颌和鼻尖小巧地露出,带着两颊延上的些微红。
是好生妖孽,程章心里应和,注视着淡淡笑,伸手到半空,像是摩挲,却冷不防要摩挲的被人扯走,一下扛上肩就要出门。
“哎,慢着,兄台,这粗鲁不行,”跑去挡住人,苦口婆心劝,“对美人,得尊重,怜惜点,还没娶亲吧,我来教下你,免得以后娶都娶不到。”
那人眼球轮两圈,一脸不知所云,呆住由程章做示范,见他小心地抱人入怀,无比娴熟,又坐下拿衣被裹紧,嘴里念叨:“外面风寒,穿这么单,冻着怎么办。”
一圈人跟着呆住,纷纷心道,你怎么不想想我等都冻成狗了。
程章也在一圈怒目下不好意思,赶紧抱人走起了事。可还没走出屋,直觉完全抱不住,他腰间玉带被扯上,几乎脱掉一半,手腕也被狠狠咬,疼的龇牙咧嘴完全使不上力……
脚步一顿,陆机翻下身来,面无表情站着,不出声看着他,但动静已经引得跑在前面的齐刷刷回头看。
程章有些尴尬,捂脸清咳两声,努力想对策,但惊见陆机挥开他手,按上他两撇胡,一左一右拉掉,冷淡出声:“章度,带我走吧。”
程章开窍,瞬间跪在地,涕泪交加地哀恸:“阿衡,自从你被虏走,一别半载,我找你找得好苦。”
转眼看同样惊住的同伙,喜极而泣地解释:“他是我相好,失音信大半年,未料在这里得见,真是太好,太好了。”
自觉表演还算情真意切,结果被猛扇一巴掌,陆机俯视着冷声:“是你先负我,何必作态。”
拽起他往外推:“这里不久会有人来,得尽快走,出门向东北,那面墙防守弱,是最快的出府路。”
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醒过神来开始走,才觉得很不对劲,有点被耍的恼怒,但见人家如此真情的相逢,也权当助人为乐了。
真情人无疑,程章出门又折回去,噗嗤噗嗤拿衣裳出来,温言细语:“阿衡,穿好衣服再逃,也来的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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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大bug,陆机应该叫陆凯伯父,不是叔父,前面一统乱叫了,再一起改吧。还有称字是尊敬,长辈总称小辈的字,好别扭的,等有时间再改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