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无他人,只闻风过雪落声,干而凉的气息绷在梁柱间。父亲身影临前,陆机不敢动,只心思在翻腾。他不敢信,似乎不是他能做的决定,出走、离开,都是被胁迫,穷途无奈,他并未自主过。
但父亲劈头问下这句话,是否自己不知觉的,暗暗深深处,已经有所偏,靠了过去,决意要斩断缠身重负,托付自己于那人,以至让至亲的人,也有了这种错觉。
可不像是错觉,自己觉得不全是。父亲在迫近,不是要定去留,是自己要翻出这场交结,拷问和鞭挞,看它到底是什么,引自己偏离了多远。
石板泛起冷,萦在身,陆机倾身往下跪,生于斯长于斯的束缚,铺天盖地,那点偶遇,像屋里的热意和光,映衬下,极渺小,他想抓上,但瞬间被盖得一点影踪也无。
“父亲,我无人可随,也无意去中原,不用决定,我再不会私自走。”跪在地,一下说完,只觉入口的寒气很苦涩。
“是吗?你想清了吗?我可以等你想,”陆抗轻叹着问,目光黯淡,忍不住颤声劝,“士衡,我是希望,你能走。”
“我无处可去,只求父亲能容我,能,信我。”再一拜,语声坚定起来。
“那好。”陆抗挪出步,声佯狂,颤巍着回到几案。火盆边放着册简,半搁案角半在盆沿,炭火已熏黑了一小节,陆抗操起抖开:“我不烧这军令,但要你誓言,效忠家国,守江东使不坠,与此基业共存亡。”
堂中展开大图,陆抗席坐在地,铜枝灯灿然,烟气冒出,陆晏扇走,拿标记依指令放于图。
“荆州军,兵分为三,士玄将兵三万,驻西陵附近夷道、乐乡。让士仁从建业回,将兵两万,布防江陵武昌一线,”陆抗转向静立一侧的陆机,“士衡,你未曾领兵,但我要你带兵三万,赴建业,驻石头城,筑国都屏障,你明白我用意吗?”
陆晏一惊,手中标记落地,心里也问出这话,他和陆景久随父亲,将兵当仁不让,但为何要分兵建业,为何把士衡又推到险地?
但陆机还是静静地,不动声色,半晌后平淡答:“建业之北,防戍尽失,与晋军只隔江险,要保国都,不得已减损上游,不过权宜之计,待建业危急稍缓,我会力争这三万人回荆州,交还大哥。”
”但愿如此,”陆抗颓然一笑,“这三万人,是荆州军最后精锐,我是要你保住,但要你回建业,不只是为此。”
“你大哥、二哥懂兵略知战势,我让他们挡在上游,但唯有你,能谋深思远,见微知著,也能见大势明大局,你要凭这三万人,在建业斡旋,规劝国主,使文武、上下同心,兵临城下,不至全然不复整,像曾经的蜀汉,顷刻丧败亡国。”
陆抗目中炯炯,似燃出火,陆机在这摄人热度下,只觉热灼瓢泼,让他有些怕,战兢,但像赴火的飞蛾,他一直期盼,很甘愿去凑近,哪怕不计性命。
不过此时,他冷静,想到了更多,必须去掉心中的疑,才能义无反顾:“父亲想我离开,若我选择走,父亲将如何,还会分兵下游,会想去振人心斗志,救国政于倾倒吗?连叔父来,对江东保全,都已然无望了。”
“你该有此问的。”陆抗目中光退,身颤动,他扶上木柱,沉着回道,“我不想分兵,不分,能保疆土更久,东吴不止建业,更有四州四十三郡,但国都危悬,人心慌乱,纵有兵力在,主政者不复振,所战又为何?”
顿了下,目光扫过两人:“是,我是想过,建业沦陷,荆州也将难保,晋平一四海,残兵败将投诚,未尝不可,免些无谓牺牲。我不仅想,也致信与吾彦、张政他们,劝他们如此,也信他们会死战,才这样劝。”
“但你们不行,你们是将,是陆氏军主帅,你们不能无望,你们要化慌乱、惶惧为孤勇,要一往无前抵敌,直至身死。江东不定会亡,分兵是冒险,但我想你们一搏,负我期望,尽全力,先祖荣光在上,不能将基业耻辱地葬送。”
陆抗手在席上按出印,声嘶力竭回荡在空旷的屋,他停下使力喘息,陆晏想上前照应,被挥手止住。枝灯雪亮,陆抗看出了陆机的动容,等他靠近,伸手撑起他俯下的半身,问:“现下,你愿接令了吗?”
“父亲不用问,我与大哥同样,愿为江东身死。”陆机顿首,声有些哽咽,他听出了话中的不详,但不敢信,想着缓下沉痛,“军务已交待,父亲少些忧心,好生休养。”
陆抗泛笑意点头,眼睑褶皱垂下,把眼遮得很深,和眼底的黑沉,有种不可近的肃穆感。他缓指一册文书,在上的尺一诏,直言:“你们也不必忧,我求得国主诏令,我死后,你们分将我部下兵,国主忌荆州军一支独大,你们分掌,也是适当。”
拿起诏书递上:“所以,士衡你坦然回建业,为军将,镇于城外,不必怕有人疑你、责你。”
陆晏拉陆机拜倒在地,两人忍不住的抽噎声,由压抑转大,觉得一直立身后的屏障轰塌,从此,寒风烈雨无遮,他们被震荡到,一时不敢去承受。
“起身,”陆抗严喝,看到两人哀意,声都带了吼,“你们不必忧,更不能沉痛,大敌临前,你们该有的,只能是胆气和谋略。”
厉声在静夜极大,两人抹泪乖乖回地图旁。陆抗扶柱站起,举灯晃过绵延的大江,他上下无数次,熟悉境内千里,每一处水流和江岸,但如今,他只能拼着力,挨近图面遒劲的线,遥想:
“晋大练水军,从巴蜀而下,西陵兵力不足,唯有江碛要害处,多设铁锁铁锥阻船。江陵武昌一线,城坚粮足,坚壁清野,做守城战,能挡下大军一阵,交广腹地千里,他们也难一时拿下。”
“上游不失,建业便能保住,三万人,足够抵挡布在下游的淮南军。但上游一旦沦陷,晋水军顺流长驱,我料不出有何后果,只盼士众齐心,能如当年赤壁战,挽狂澜,于既倒!”
声气势,却微弱,雪簌簌落,音声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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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节写的好卡,一场景卡三天,实在感情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