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祜随着车一颠,差点扑倒。车卡在冻硬的土坎,车夫扬鞭抽马,噼啪嘶鸣声划破夜,车狂晃,也没向前挪动分毫。
羊祜被颠得不耐,心里怨大寒天人都变懒,就是不肯下去受冻。他没带随从,一车如孤行的商旅,这时只好拉那懒车夫,一起下车,让马好使劲。
其实不必,但他莫名地觉得闷,想受下寒气袭身。车行森林,树挂出冰锥,凝着月的幽光,他踩积雪去看。雪盖了下裳鞋履,他一步一步踢开,终于从林间冰晶,看到了远空的蓝,星月微现,光冷而静,凝滞不动,止步等,直到见一星陨落,入荆楚分野。
“拿酒。”羊祜朝后喊。车夫冻得直吁气,正咬牙切齿跺脚,听闻恍然一悟,赶紧拿腰间壶奉上,自己也入车掏了壶咕咕灌起。
却发现大人一口没喝,倾壶身,慢慢倒,酒流成一线,溅落深雪,成浅坑,倒完,又拨雪覆上,边拨边自言:“薄酒为奠,你我若不为敌,同心为天下王道,该是多好。”
车夫莫名其妙惊呆,却不知觉中被递上空壶,大人温和言道:“你是南境人吧,随我入洛后,莫再回,大战将起,江南,不再是安生地了。”
断断续续,陆机觉得陷在一堆梦。年幼时坐门槛,看父亲匆匆进匆匆出。有父亲突然来,吓得躲书简后,书背得滚瓜烂熟,一被考还是磕巴得囧死。或被拉到琴边,按手弹,神思才松快,被厉喝、指责,身心痛楚,但始终有,当初被按上手的暖意。
暖意中迷蒙,辗转不愿醒,但周身的冷太甚,挤压着,把梦都破掉了。
呼气成雾,陆机推开被坐起,手脸冷得刺痛,他看到陆晏搬过几案,指空白简,递来笔:“士衡,你最通文藻,父亲行状,你来写吧。”
他接不住笔,但陆晏强拢他手握上,近耳边道:“军心不稳,父亲遗令,未言及丧事,你哀意放灵前,眼下我们得议定,瞒住,还是发丧,怎么扶灵回吴郡。”
陆机手稳下来,看过去一眼,陆晏接着说:“父亲告知了一切事,也安排好,但晋军换了主帅,羊祜也离开,摸不清他们方略,怕他们乘丧事来攻,你我振不起士气。”
陆机几下穿好衣,伏案写,仿佛睡梦时,文思已就。陆晏看得直佩服,正想催他慢点写,想下紧要事,便听他开口道:“晋军不会来攻,即便羊祜走,他们也在等时机,他们派细作来,窥探江东衰败,人心更乱时,其出兵,是要必胜,毕其功于一役。”
说着,写都写完了,卷起奉上:“父亲身故,他们大概已知,不用瞒。大哥急让我写行状,也是要在灵堂读祭文,表父亲功业,以振军心吧。”
江边,水风更冷,小渡口停着艘旧渔船。栈桥边,潘岳左右打量,隙上眼,对程章道:“当细作真不易,三天两头地,逃追杀不说,还得忍饥受冻,大寒天窝这豁风的茅船里。”
程章也皱眉,渔船确实是茅船,茅草支棱,薄席做篷,看着都寒掺,但雪天茫茫,临时找,只找到了这么艘。
冷没法解决,转矛盾道:“说起细作,我倒当得挺逍遥,你们跟我学学,也就惯了。”
潘岳瞄他一眼,含嗔带怒的,眼角透出红:“你能忍,我也行。”说完,抖抖衣氅,上栈桥,朝船走。
娇嗔气还回荡,程章愣神中,左思靠过来,讶异问:“不过一两日,他怎么这听你的。”
“我会花人,有经验。”程章神兮兮一笑,指过去,“那件毛氅,就是我挑给他的。”
左思定睛看,果见潘岳衣边,一圈狐毛蓬蓬,衬得肤白胜雪,长颈皓质,越发娇羞不可方物,顿时受不了了,脸墨下:“让他别招摇,就不听,一显眼,又得招追兵。”
“他那模样,想不招摇难,”程章一叹,近耳边,更神叨,“还告你一事,他秀白,不全怪那圈毛,我送的脂粉,他也敷了。”
左思目瞪口呆中,程章哈哈笑上栈道,几步追上潘岳,还不忘朝后教导下:“对美人,得哄的。”
其他说得心虚,他在想,士衡像眼前这位多好,一哄就灵,手段不过二三,就能指啥做啥。不过穿毛敷粉,像士衡三分,也慰不了苦思,他更爱看的,是蹙眉忧思,是慷慨不折服。
左思闷闷跟上,想不通怎么摊上这么个活宝,不过到底是自己自告奋勇跟来。他自负文采,也惜有才之人,但文采究竟不称用。他因亲妹入宫,得了个秘书郎闲职,诗文并无人看。他仰慕潘岳,以一《藉田赋》得帝王青眼,也怜惜他,高才辗转于权贵间,始终郁郁不得用。
只好天寒地冻地,来做这权贵们不屑的苦事。这么想,释然了,人生不好混啊。
船上,程章燃起火炉,三人凑拢,上下翻手。左思透过船缝望江岸,忍不住问:“我看也无追兵,怎么这么急要走。”
程章打个哈欠,回他:“昨夜你们睡得香,我可没睡,风起水涌,你们当佐眠,我是惊醒打探,吴大军出城,十艘楼船乘夜顺流,掩人耳目,但没掩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