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僮(1 / 2)

昆岗玉 几微 1520 字 2020-12-31

车马欲行,大军候在江岸,楼船于渡口排开。晨清冽的风砭骨,反正只是等,就有忍不住搓脸跺脚紧衣服的,军阵不甚整肃,窸窸窣窣发出声。

陆抗踌躇着,未发令。他在江边打马,目送一叶舟,逆流向天际。舟上是副将吾彦,乘快艇回建平。本来西陵城攻下,他被派遣驻守那里,昨夜忽而折回,是忧急万分地送来一物。

做船用的木栜,长三尺宽一丈,能想见所造船舰形制。吾彦禀告,在建平窄流处,木栜已是蔽江而下,一捡就能捡到块,还被渔民拿去晒干生火的。

背后的意思是:“晋在蜀地大作舟舰,筹备来攻,实需增西陵、建平军,以备不虞了。”

想起吾彦再三请求的话,陆抗捏紧手中木栜。他当时并未答应,是深知西陵紧要,本该屯兵三万,如今乱后,一半都不及,但江线绵长,各处守御都要兵,不能顾此失彼。要防,更是要稳。既与羊祜定约,只能信他暂不来攻,乘此养息增兵,再派至充实西陵。

但那预示着巨舰的木栜让他心惊,虽不战,但备战之势,激烈已然胜于战时。晋人先行一步,他必须加紧,按照所谋划的,不能再耽搁分毫。

挥剑欲发令,忽闻金铁似的琴声。偏弦独张,声奔逐相逼,纵横连绵,似弹者拊搓累起,间不容息。一时感觉像被绞上,更踌躇更繁促,或是士衡就这么感应到,引出了他压抑的情绪。

琴本该清征雅畅,不知士衡怎么奏的这种风乱云骇的调。陆抗暗自想,就想到了酒肆那天见他的情形,极少见的,他沉静着敛目,安然自若,兴许真如羊祜所言,他只会在欢肆场中无拘忌,凭声乐放任自己。所以,把士衡关的死死地,但还是留给他一把琴。

但现在,厉声乱耳,不是任他任性情的场合。陆抗把陆晏叫来,吩咐行程,顺便说,行军不许有靡靡音,去把他的琴给收了。

陆晏很无奈样:“不要吧,不然他又闹情绪,又不吃不喝,我可没法了。”

“他多大了,要闹就闹,不用理。”草草说完,陆抗策马向军阵,走两步又折回,剑指停在江畔的辎车,“那车遮挡严实,三重护卫,紧跟在我驾后,你亲自盯,片刻都不要离。”

程章倚树听琴声,激昂处的戛然止让他一惊,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他只在循声远望,凝住江畔一点,由声的急缓,想象或回忆,士衡怎样跪坐、起势、落指,怎样有着揉按的颤巍和拨挑的英爽,怎样习惯性地微微向左下侧,表情模糊黯淡,眉眼却清晰,显出带波动的弧,缀满一切暗中涌出的情绪。

但琴声没了,身影就闪灭。山色江流都空阔漠然,烈风卷动肃杀气,一阵阵往脸上呼,刺痛着醒转,就见大军涌动起来,眼中凝住的车驾不再,戈矛挥天,蹄踏起尘,顿起喧嚣混浊中,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只好蜷着身跳下地,抖抖麻掉的手脚,边抖边自作多情叹:“士衡,即便你再以声相邀,我也万难把你偷出来了。”

当然是有人听的,羊祜应道:“好了吗,吴军已开赴,我们可以后顾无忧地撤了。”

好像看出了他的不舍,接着解释:“陆抗会率军走陆路,他若信从我所言,会沿途再行布兵。西陵到襄阳,大路也是从江陵北上,两军若不冲突,大可跟在他们后面走。”

“反正定了和约,你想怎么打探就怎么打探呗。”

程章怔怔不语,看羊祜过来,只想到自己把士衡与所属的生生剥离,又不得不亲手送回去。那日,扶士衡上楼,细致地焚香调琴,垂帘,使风和光都适恰,但始终默默,调笑全然不会,士衡也一言不发,泥胎木塑地由着摆弄。

无能无力的远别,无可奈何的隔阂和疏离,只因他们身陷在乱局,卑微弱小抗不过权势和兵势,只能游刃其中,蛰居于下,不得不依附、听从,以至无顾及到真心。

程章咬紧牙,嘴角向下弯着,羊祜以为他在愁苦,过意不去,接着安慰:“别愁,还会再见他的。要隔江不战,与吴军使者往来不会少,大不了派你去就是了。”

但他是在暗想,只等有朝一日,翻身居于上,权柄和大军在握,便能主导,能肆意,不用再忍求不得,爱别离。

不过此时又在后退,又是副被派任务的顿觉不妙表情。

陆景从江岸巡哨回城,巡江只巡了一半,便急匆匆跑马回江陵。淡日下的城墙苍然,火焚黑迹与雨渍混在一起,满墙一道道青乌色,但此时插满了尚有鲜色的旗,让陆景心情好歹振奋了些。

父亲班师回城,事先未通消息,错过了郊迎,如今赶至,看样子已安然入城。近半年战事,终于烟消火歇,有父亲坐镇,可回州府好好歇口气了。

美美想着,却在经城门时,有点意外。守兵倒是毕恭毕敬迎了,但走马刚过,背后就有嘈嘈切切的议论。本来没放心上,结果一到州府,居然又上演遍,交头接耳声还更大。陆景满心纳闷走过门庭,每步小心翼翼,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还是脸上长了包。

“士仁,沿江巡哨你撤掉一半,兵力调回,充实江陵附近郡县兵。”陆抗坐厅堂中,见陆景走来,没寒暄便先发令。

陆景悬着的心稍安,沿着父亲所指入座,行礼欲应声时,又觉有些不妥,疑道:“巡哨是父亲所布,一向如此,西陵虽胜,江陵也是紧要,不好放松防范吧。”

“晋军方败,已撤军,暂不会来攻,眼下充实兵力为要,我将令郡县募兵,需些精锐去操练。”

“哦。”陆景张大嘴应,不是在认同,而是在看兵士抬来一堆堆简册,络绎不绝的,已沿墙堆得半人高,还在不停地往上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