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君且逐心(1 / 2)

忧黎眷 棠烨 2219 字 2020-12-27

那文士身形修长,着一袭淡色棉袍,头戴同色方巾,想是穿戴了多年,袍巾边角已洗得隐隐发白,面容清癯,笑容温和,目光清亮,少年时应颇具风采。

云眷先是一愣,暗道这人果真不经念叨,刚在茶楼提起便在此处相见,拱手笑道:“果真是故人,云眷见过唐师兄。”

“柳师妹,可愿移步一叙?”唐薛侧身,抬手作请。

“唐师兄相约,我等却之不恭。”云眷欠了欠身,款款而行。

唐薛见阿平紧随其后,看了看云眷,笑问道:“这位兄台是”

云眷望了望阿平,见他双颊微红,行动间略显局促,对唐薛笑道:“平兄与外子情同手足,对我回护更胜兄长。”

唐薛拱了拱手,招呼他一同在廊下坐了,捧出茶盘待客。茶盘乃是竹制,盘中散放着一只粗陶茶壶并几只竹杯。那竹杯粗细、长短各异,色泽有淡黄浅碧之分,既不成套也不成对,与时下惯用的青白二瓷相比另有一番古拙之意。他斟了三杯茶,先端起一杯笑道:“贵客临门,先饮为敬。”

云眷见那茶色呈淡黄,举杯浅浅饮了一口,只觉入口虽粗粝,细品之下却有一股竹叶清香,与茶器倒是极为相称。放下茶盏,好奇地问道:“唐师兄怎知我在此处?”

“你指的‘此处’是常山还是这条永川大街?”唐薛放下茶盏,伸手轻划,比了比门前街巷,意态颇为悠闲,笑道:“刚才街上那场吵嚷,我恰好路过,就站在茶楼对面。偶一抬头见是故人,便留下字条,托人送到你手中,自己先回书斋烹茶相候。”打量了云眷几眼,温声道:“柳师妹与昔年相比除了挽发作妇人妆,远远望去与年少时似并无不同,故而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师兄过奖了。我曾听人提起你在常山,是离开书院之后便来了此处么?”

唐薛见她措辞谨慎,似是刻意避开了何事,摇头轻叹,朗朗一笑,轻抚着双膝感慨道:“对,自离开书院我便辗转来了此处,我见怪于亲长,不容于族,便就在此地讨个生计。”

云眷曾听柏风提过他被逐出唐家,掐指一算,至今已有二十余载,本以为他人至中年,双亲年迈,彼此间再无隔阂,未料竟是如此。

想起昔年他在彣彧馆中受同窗逢迎如众星捧月,然而眉间始终不脱乖戾之态,如今行止斯文儒雅,眉目间平和淡然,颇有出世之意,哪怕提起私隐也是坦然自若,一派豁达磊落,与少时相比真真判若两人。云眷心中感慨,持盏沉吟。

“那时年少轻狂,伤人伤己。柳师妹,昔年我也曾对你口出恶言,这杯茶便当谢罪了,请。”唐薛双手捧起一杯热茶,神色郑重,便如敬酒一般。

云眷回神,轻轻摇了摇头,双手举杯,温声道:“唐师兄,无论你信与不信,时过境迁,我早已无恼意。请。”说罢举杯相敬,一饮而尽。抬头望了望墙外的竹林,换过了话题笑道:“师兄真是雅趣,这书斋虽离闹市不远,但难得有这一片竹林,自然清幽,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昔年我不容于宗族,离开家后无处可去,为求生计,很是吃了些苦头。机缘巧合之下到了常山,此处乃古郡,又是通京要塞,来往商客、胡人不少,我在书院时西夜语算是颇有根基,所以总能接到一些活计,为他们与当地人谈生意牵线搭桥、翻译文书,后来小有积蓄,便租赁了这边角的店面,再后来买下改成书斋。因此处是街尾,又是城边,荒着一片地无人照管,我便试着种竹,时日一长便有了这片竹林,碧莹莹的,比之前添了不少生气。”

“书斋前面那几排竹师兄是刻意栽培成那般模样么?”

唐薛笑问道:“怎么,是不是别有一番意趣?”说到得意处,他放下茶盏比划:“我特意把书斋门前的竹子种得密些,间错开来,待竹大成材,便似一面巨大的屏风,不仔细看便难以发觉竹后尚有乾坤。”

“听闻竹若不得细心培护,入冬易凋,我看师兄这片竹林青翠碧绿,怕是费了不少心血。”云眷站起身来在庭院中踱了几步,抬头望了望书斋后,只见碧竹林立,怕有千竿之多,转身问道:“要种成如此这般模样,只怕最少也需十年光阴吧?”

“何止。从我埋下第一节竹到如今”唐薛垂头默算,启唇笑道:“已逾十五载。竹越来越多,这书斋便越来越清净,久而久之,能来这的全是有心人、有缘人。”

“师兄胸中自有丘壑,我敬您一杯。”云眷笑叹举杯,唐薛陪饮。

唐薛放下茶盏,向二人述说自己种竹的千般辛苦,万般意趣,待提及这竹林近年来也被归入常山一景,他满面欢欣,望着墙外碧竹,目光中隐有眷恋之意。

云眷曾听闻他出身南方大族,竹林在他故乡极是常见,此处却是极少。他流落在外,远离故土,却苦心栽培这片竹林,想必也是恋着故乡的缘故吧?

想到此处她脑中一热,冲口道:“血缘至亲之间哪有解不开的死结?你既然想家为何不回?哪怕只是探亲小住,岂不比你整日对竹而叹要好?”见他怔怔望着自己,忙住了口,讪讪道:“唐师兄,对不住,我失言了。”

唐薛垂头不语,慢慢饮了一口茶,又往炉中添了两块炭,长叹一口气,默然半晌方摇了摇头,淡淡而笑:“不必回了,徒惹烦恼,何必?”

云眷一向不喜探人私隐,刚才一问已觉失礼,此时见他似有苦衷,便不敢多言,只默默而饮。

唐薛为她续了杯热茶,想了想,开口问道:“柳师妹,你身为人母,又在书院中教过许多别人家的孩儿,我来问你:你因何养育孩儿?”

云眷一愣,茶盏停在口边,垂头静思。从来只有人问自己因何读书习剑、因何传道授业,却从未有人问过自己为何生儿育女。想了一想,答道:“因为我喜欢。”见他不语,又笑道:“近日来了常山,与昔年故人同聚一堂,看着小小的孩儿或是肉肉一团,或是眉目小巧、精致如画,宛如年画上的福娃娃,听他们奶声奶气地喊我姑姑,只觉打从心底说不出的喜欢。”比如七月、若瑆和阿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