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月牙儿出嫁诸事齐备,宅中有安无坐镇,清萧与阿七理事,云眷手边乍一没了事做,便想寻几卷书看。哪知子期怕她看书多伤了眼睛,早将书卷全都收了,只留话本若干,实在闲极无聊,便想寻些事来做。
这日,见天气暖了些,派人送口信到朱宅,邀了何尚二人午后在一间茶楼小叙。子期因有约要赴,实在不放心,将车厢中铺垫得格外厚实,又派了阿平护送。
云眷先到,选了二楼临街倚窗的一间雅室,先要了茶点候着,又交代店伴自己候的是朱、孙两位夫人。那店伴甚是机灵,笑着应了,见云眷行动略显迟缓,似在孕中,手脚麻利地多添了个炭盆,再送上两碟酸甜的果子方才退下。
不多时,何尚二人相携而来。尚明靥手中捧着一只细长木匣,满面笑意,神神秘秘地问道:“快猜猜,这是什么?”
云眷打量几眼,比了比长度,笑问:“看样子应是一幅卷轴或是一柄短剑,我猜得对不对?”
尚明靥笑着点点头,将木匣向前推了推,笑道:“是给你的,快打开瞧瞧。”
木匣中果然是一幅卷轴,云眷解开匝绳,展开画卷,眼前顿时一亮。画中近处是浩瀚沙海,尽头与天相接,有绵延千里之感,气势雄浑;远处一角却满是绿意,树木郁郁葱葱。树下有一汪碧水,倒映出枝头绿叶,水面静不兴波,便如一整块巨大的翡翠,却又比翡翠生动鲜活。画中极远处翠色掩映之中一座宫宇隐约可见,虽只露出一角,但其精美雅致一望可知,使人顿生寻幽览胜之心。自来画景讲究气韵流畅,景致虽可多变,但有主次之分,画风相和,这幅画却是壮阔与清雅并存、雄浑与绮丽俱备,看似互不相容的两种画风糅入一卷,层次鲜明,色彩或浓或淡,看起来竟意外和谐。云眷虽不擅画,但多年来见过不少名家手笔,与手中之画相比,似乎都逊色三分。再看画卷一角,落款为“西夜不得”。
“不得?”云眷喃喃自语,惊道:“那不是?”
何尚二人相视一眼,何幼瑆点头笑道:“不错,就是当年与我比画的邱不得。”
云眷又惊又喜,问道:“他现在何处?我看这画中枝干模样甚是古怪,画中景致更非中土所有,莫不是游历去了?”
尚明靥笑道:“月前官人在永州境内巧遇邱不得,他向官人打听故人近况,知道你有女待嫁,便作了这幅画托官人带来。官人昨日才到,可巧今日你便约我们茶叙。”
“不得师弟可好?他近况如何?”
何幼瑆品了口茶,放下茶碗,慢慢道:“邱不得素好游历,之前在书院读书时便心存远志,深慕忧黎祖师西夜之行。他完成学业离开书院后便一路向西,以作画卖字为生,历了不少奇遇。”
尚明靥点点头,笑着续道:“他素喜杂学旁收,观天文,知地理,明山川,晓四时,事有凑巧,多年前边塞诸国因久旱不雨,牧民为病畜所染,引发了一场疫症,大夫开的方子收效甚缓。邱不得少时家乡曾流传此症,知道救法,因他熟知百草,与大夫就地取材,斟酌药性,治好了疫症不算,还救了不少病畜。他那张方子也并非秘不示人,而是以西夜之名广为流传,诸国受益,当地牧民对他敬若神明,后来更被西夜国主聘为国师,待以上宾之礼。”
云眷颔首而笑,赞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得师弟性子虽淡泊,扶危济困却毫不含糊,这才是君子本色。”忽地想了想,迟疑道:“不过他生性散漫,自在无拘,让他困于宫廷,他怎么肯?”
何尚二人闻言对视,眼中均现诧异之色。何幼瑆笑道:“难怪当年比画你能瞧得明白他画中之意,后来又与他相谈甚欢,你果然是他知己。”
尚明靥道:“困于宫廷他自然是不肯的,只是他解了疫症,民望甚高,如此贤士,西域诸国均有招揽之意。因实在脱身不得,邱不得便应了西夜国主之邀暂留,一来是喜欢西夜美景,二来有心怀忧黎之意。现下这不是已经离开了么?要不然也不会遇上官人了。他还提到曾与故友相约明年中秋月圆之夜回书院拜会师长,再与故人倾谈。”
云眷看着画卷,画卷中那宫殿一角虽是美轮美奂,但却是明显的异域风情,想来这是邱不得离开西夜王宫、穿行大漠回首时的风景吧。
“人这一生,无非图个潇洒快意。不得愿师姐少些羁绊牵念,多些随性自在。日后对人对事,先在心底问自己一句值不值得、喜不喜欢。”邱不得临去之言犹在耳畔,如今他自在八方,从容四海,想来算得上潇洒快意吧?
突然间,楼下一片嘈杂吵嚷,似是出了什么事。尚明靥离窗子最近,推窗望去,只见楼下长街上有几人将一人围住,推推搡搡,怒喝叫骂,中间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似是一个乞丐。对面街边有不少人围观,有人已出言阻拦,抱打不平。
尚明靥看得不忍,叹道:“此处虽不是天子脚下,但也是尚礼古郡,怎么会有如此不平事?”
何幼瑆本也有不忍之色,待看清楚那人乱发之后的面容,她神色漠然,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冷冷道:“我道谁呢,原来是他。”见二人一脸茫然之色,朝吵嚷那处抬了抬下巴,道:“说来这人与咱们也算旧识,你们大可猜上一猜他是谁。”
尚、云二人对望一眼,在座三人因多年前同在同散堂而相识,楼下这人若是三人都识得,想必是同散堂中人。但堂中众位年纪大都相仿,最长者如今也只是不惑之年,看那乞丐似是年近花甲,纵使生计再苦,也绝不能老迈至此。
尚明靥缓缓摇头,道:“不认得,我在同散堂中从未见过此人。”云眷仔细看那人形容,绝非堂中旧识,但越看越是眼熟,若是三人都识得蓦地想起多年前安无师父曾说:“坏了事,不必提他了。”心念电转,惊道:“这是安远师父?!”
尚明靥亦觉匪夷所思,看向何幼瑆,何幼瑆看看二人,缓缓点了点头。
三人在书院求学时书院分修德与明德两部,修德偏文,明德偏武。安远那时还是修德院掌事师父,与安无地位相若。云眷只知在书院最后一年就未曾见过他,后来这人便似销声匿迹一般,哪知隔过二十余载,他竟会在此处出现。
“当年我曾听安无师父提起他坏了事,是犯了什么大错被逐出师门么?”云眷问道。
何幼瑆点点头,沉声道:“这还得从那次修明两院比试说起。”她略一思索,缓缓道:“当年两院比试,唐薛因解不出算题迁怒身边众人,其中便有修德院一个姓文的女弟子。后来唐薛离开书院,不知所踪,更有传言他被逐出家门,不容于族,那女弟子对他用情颇深,总觉得是自己寻来了假算题才害了他。”
云眷缓缓点头,轻轻道:“是文园儿。”
她为了帮心上人窃取试题,不惜利用程师兄,哪知宣予技高一筹,用一张九宫灵龟图引人入局。唐薛以为胜券在握,欣然出赛,他算功不佳且乖戾易怒,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虽时隔多年,云眷依然记得那个姑娘。记忆中她生得白白净净,圆脸弯眉,笑起来唇角上扬,看向唐薛时双目满是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