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薛微微一笑,再问:“那你可曾想过让孩儿为你所用?”见她面露茫然之色,解释道:“为你所用便是让孩儿以你之喜为喜,以你之恶为恶,你令出如山,他不得丝毫违逆。哪怕你让他绝情弃爱,他也要心甘情愿,照做不误。”
云眷明白他此番所言恐怕便是唐家父母的真实写照,心中不禁难过,轻轻摇了摇头,正色道:“我不会。”
“为何?”
“在这世间,人之所以为人,不仅是肉身存活,更是心中有所感,脑中有所思。若是喜怒哀乐俱无,好恶皆随他人,那不过是行尸走肉、悬丝傀儡。”说到此处,她唇角微挑,已有淡淡嘲讽之意。
唐薛轻轻点头,目光中含了几分期盼问询之色。云眷知他想问什么,沉吟片刻,轻声续道:“我若养育孩儿,只要他品行端方、有立身存世的本事就好,其余不会过多苛求。因为”她顿了一顿,垂头看了看肚腹,目光柔了柔:“他来这人世一遭,自有他的一番精彩,容不得旁人安排。”
“说得好!”唐薛拍案,双手捧起茶盏,正色道:“师妹,我以茶代酒敬你一盏。”说罢仰头,一饮而尽,笑道:“我原以为以你执拗的性子论及亲恩孝道必有几分迂腐,甚至愚不可及,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通达开明,如今我才是真有几分佩服你,云眷师父。”
云眷递过茶盏,就着他捧的茶壶接满一杯茶,沉吟了一时,轻轻道:“师兄过誉了,我这不过是有感而发。还记得求学之时同窗中有位楚师兄因不喜课业、受家中钳制太紧,不堪重负,逃逸而去,逍遥山水,自在丛林,很是快意。后来这些年虽未曾见过,但偶有书信来往,知他常携妻带子陪伴双亲,承欢膝下,一家和乐融融。楚师兄曾言为人子女孝敬双亲本是天经地义,但若一味愚孝,自己毫无主见,非但于双亲无益,还累了妻儿。”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叹道:“有时我也会想:若他当年一味咬牙隐忍,勉力苦撑,未必能有如今这般光景。”
唐薛轻轻点头,转向阿平问道:“平兄如何看?你想要孩儿成为什么样的人?”
阿平看看二人,放下茶盏,想了想,憨厚一笑,道:“我一个粗人,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但想着人和人没有天生一样的,有的人喜欢读书,有的人就喜欢种庄稼。自己喜欢什么,没办法强压着别人也喜欢,哪怕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样。”
云眷闻言,目中满是欣赏之意,唐薛朝他竖起大拇指,扭头对云眷道:“还是平兄一语中的,通透。”
阿平见两人专注地听自己说话,脸颊微红,待得了唐薛这一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唐公子是读书明理的人,我可当不起您这一夸。这几年在夫人身边听差,书院的弟子我见了不少,有纨绔子弟品行不端最后败了家一蹶不振的,也有寒门学子宁可忍饥挨饿也要读书识字,学个一技之长最终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我自己也有儿子,也盼着他成才。”说到了动情处,他少了几分拘谨,续道:“但他是什么材料老天爷都给好了,我说了不算,我能教他的也就是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至于他这辈子过什么样的日子,想来想去还是公子那句话说得好:只要孩子走正道,能养活自己,以后成亲了能养活老婆孩子,过得开开心心的、不枉来世间一趟就比什么都强。”
这一席话虽浅显直白,少了几分文气,唐薛却鼻中一酸,心怀触动,拱手道:“平兄所言深得我心。”他顺势抬袖偷偷拭了拭眼角,看向云眷,见她面上温柔,目中隐隐有骄傲之色,对她笑赞道:“看来妹婿是个明白人,师妹眼光颇佳。”垂头负手,在庭院中来回踱了几步,待平复了心绪,转向二人道:“我年少时过得糊涂,从未认真想过这一生要如何过、该如何过。如今,人生过半我才明白:生而为人,当以履职尽责为先,在此之下若能不伤害旁人、按照自己的心意过这一生便是最好的光景。”
“所以师兄这间书斋叫作逐心斋?”
“对啊,喜我心中所喜,逐我心中所向,谓之逐心。”
云眷举了举茶盏,和他玩笑道:“那还不如叫遂心斋,事事顺遂,意头多好。”
唐薛伸手朝她虚虚一点,轻轻嗔道:“师妹你这就贪心了,我于世间,不过微尘,能逐心便已经心满意足,哪敢求遂心?遂心若是这么容易,世间也不会有诸般求不得了。倒不如退一步,少两点,能逐心便知足。”
云眷吐了吐舌头,放下茶盏,笑着拱了拱手,道:“师兄这般潇洒自在,令人好生羡慕。”
“师妹你也不错,有女长成,再次身怀有孕,如今又是要做岳母的人了,这般儿女福,也好生令人羡慕。”
“稍后我派人送帖子给师兄,还请师兄赏光大驾,饮一杯薄酒。只是不知师兄如何得知我嫁女之喜?”
唐薛眨了眨眼,得意一笑:“常山城中多故人,我在此处二十载,能不见面么?”
云眷拍了拍额头,笑道:“也对,也对,宣朱两位师兄也在城中,和你算得上是比邻而居。少年时纵有意气之争,如今也不过是云烟过眼。相识二十余载,怎么也算是知交了吧?”
唐薛掩不住眼中笑意,点头道:“非但是知交,且是至交。小朱豪迈爽朗,不拘小节,这些年来与我甚是相投。有时候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跑到我这小书斋来喝上一坛烈酒,痛骂一通,大醉一场,醒来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
“他与宣师兄乃是莫逆之交,那宣师兄与你”
唐薛皱了皱眉,咋着嘴摇头道:“在书院时我便最瞧不上他那副冷面冷眼冷肚肠,每每相见,眼中凝雪,面罩寒霜,开口闭口阴阳怪气,满腹算计”
云眷扶额掩面而笑,旁边阿平面向庭院,虽看不到表情,但看他肩膀抖动也知他在闷笑。
好容易止住了笑,云眷抬手指着唐薛感叹:“宣师兄他人皆道常山公子风采卓然,处事谦谦,是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也是父母教导孩儿的绝佳榜样,却被你这样贬损,他若知道,真不知能气成什么样子。唐师兄,现在我才知道你仍有昔时风采。”
唐薛不以为然,挑了挑眉,摇摇头道:“我虽然这么觉得,可我从未当着他面说过,再说这么精彩的考语我可想不出来,都是当年他那位好岳母骂他的,还有更难听的,我也是受教了。”
云眷笑容凝住,连阿平也转过头来,两人对视一眼,均有诧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