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眷闻言噗嗤笑出声来,道:“你这傻孩子,怎么反倒是你来劝我?”深吸一口气,轻轻道:“这些年来我四处游历,见的世事多了便知世间女子大多不易,有的遇人不淑,有的家门不幸,有的一旦失了亲人,落魄潦倒,甚至乞讨为生。与她们相比,我能读书识礼,得安无师父和众位同门视为家人,就算没有遇到子期,我这一生也很是知足。如今我再有他们父女相伴,与少时相比,人生早已是另外一番天地。”抬头望向成渊,他的双眸刚被泪水洗过,在烛火下显得清澈湛然,拍拍他肩膀,温声道:“你年华正好,人生之路还长,必能如我一般再遇良缘。”
成渊点点头,若有所思,温柔一笑,恭谨道:“师父教诲,弟子记下了。”
再过一些时日,地气渐暖,冰雪消融,再不复见。桃红柳绿,粉墨登场。弟子们荡秋千、把臂同游、吟诗作对,无课业时书院中满是笑语欢声。
趁着冷暖适中,春光正好,别院中报了屋舍修葺,安无亲自看过,着人请了手艺精湛的匠人修墙补漏、加盖屋顶以备今年雨季,又特特叮嘱管事的精修同辉堂与阿薛的住处,云眷向来简素,闻言连连推辞。
安无于此事态度强硬,直道坊间嫁女尚且将家中装饰一新,云眷在别院多年,从此处出嫁一定不能寒酸,何况平日还要长住。云眷推辞不过,只好暂时搬出,在同辉堂一旁选了间无人的小楼凑合居住。
转眼已是四月,天气和暖,园圃中花草很是繁茂。云眷自从换了居所便睡不安稳。一夜,辗转难眠,恰有淡淡花香伴着夜风袭来,索性披衣而出。
月近圆满,光华如练,看了多年的花圃,走了千万遍的木桥小路,在这月色之下显得静谧安详。再向前走了一段,有利刃破空之声传来,绕过一株高大花木,只见一个人影在月下舞剑。
“接招!”有剑气伴语声而来,剑势虽缓,一招一式却拿捏得甚是精准。月色之下,广容子手握长剑,着一身素色长衣,双腕紧束。云眷手中无剑,脱下身上外袍,腕上用力,以衣代剑,连连画圆裹她长剑,正是一招长江滚滚。广容子剑势忽变,招数大开大合,飘忽不定。
云眷手中衣衫本轻,若不变招,外袍势必被绞得粉碎。想了一想,向后连退几步,避开剑锋站上木桥。广容子见状驻足不前,只静静看着她。云眷见她并不追来,似在等自己想出应对之策,知她是与自己切磋。微风袭来,水面泛起涟漪,云眷心念一动,握住外袍一角,弯腰伸臂将外袍浸入水中。那外袍乃是棉布所制,很快便吸足了水,她抖起外袍向广容子攻去。
广容子还未接到招式便先被甩了一头一脸的水,扬声问道:“这是什么招数?”
云眷略一沉吟,笑答道:“岫云疏雨。”
“没听说过,这不是忧黎剑法。”广容子闪避挥来的衣袍,一边出招防守一边指摘。
云眷笑道:“这是我新创的独门秘技,怎么不算忧黎剑法?再看这招。”眼见手中衣袍裹绞成棍状,右臂前伸,连连画圈,又是一招长江滚滚。
这招长江滚滚出自落木剑法,衣衫浸水后颇有韧劲,挥动时千万水滴齐发,隐隐有水奔浪吼之声相伴,显得颇有威势。
广容子笑道:“这招使得倒是名副其实。”跳出战圈,温声道:“不打了,师妹,罢手吧。”
云眷一笑,也不纠缠,随手将衣袍搭在木桥扶栏上。广容子还剑入鞘,走上木桥,倚在桥栏上,将手中剑随手靠在一旁。
“又睡不着么?”
“嗯,换了住处甚是不惯。”
“还记得你初来别院便是这般,喜欢踏月而行,那时候我一心痴迷武道,从未欣赏过月下美景。”
云眷点点头,缓缓道:“还记得那夜师姐在练南华剑法,转眼间快十七年了。”
“月色虽如旧,却物是人非了。那时候你与云锐初来乍到,我还有清锋相伴,这许多年过去,你要成家,女儿也已长成,伴着我的人却已不在了。怎么近几日没见月牙儿来别院?”
“常山故友家添了一位千金,她去赴百岁宴,主人待客之意甚诚,她要过些时日才回来。”
“常山就是子成家?”
“嗯,子成的幼妹将满百日,朱家下了帖子,别院中事务繁杂,难以抽身,我便让她代我去了。”
“月牙儿聪慧活泼,便连我也是极喜欢的,可惜成渊无缘。说到这还要多谢你,他近些时日好了许多,到底肯听你的话。”
“师姐言重了,他本就是内门弟子,我身为掌事师父关心他也是理所应当。其实他颇有慧根,只是一时为情所困,若勘破情关,反而于他修身养性大有好处,到时候放眼忧黎诸弟子,再也无人能出其右。”
广容子点点头,默然垂首,缓缓道:“这道理我何尝不懂?若是在以前,我反而觉得这是好事,是磨炼更是修行。但是现在我盼着他心想事成,与意中人相偕白首,生儿育女,开开心心过完这一生。”
云眷知她经历诸事之后心性大变,却不曾想与之前竟似有天渊之别,心中讶然,只静静听着。
广容子望着天边冷月,长叹一声,怅然道:“年轻时意气太盛,常以剑法为傲,但是经过了那场变故方知世上最锋利伤人的不是手中之剑,而是心中由傲慢与偏见铸成的无形之剑,虽于发肤无损,但却摧心折肺,越是年深日久越是伤人。伤了弟子不说,还伤了你、云锐、清萧和清锋。若能回到最初,我”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她性情一向刚硬,此刻借着月色可见她眼眶中晶莹有光,显是极为伤怀。云眷不知如何劝阻,默然不语,只伸出手去轻轻拍拍她肩膀以示宽慰。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有箫声传来,似穿云破月,似御风而行,虽隔得甚远,但吹奏者精于此道,将箫曲曲折回环处演绎得婉转缠绵,如情人间的婉转轻诉,如坊间歌者的低吟浅唱,忽如远在天际,忽如近在耳边,中者欲醉。二人默然静听,相顾无言。
广容子侧耳听了一会,叹道:“梁垣公子真是有心,自知你换了住处夜不安眠,便夜夜以箫声相伴,情深若此,令人好生羡慕。云眷,你终究是个有福气的。”提起佩剑,悄然离去。
云眷回到住处仍无睡意,从排架上取了一小坛红曲,走到窗边,就着箫声月色凭栏而饮,箫音远远传来,便如君子,雍容徘徊。
耳边想起广容子那句:“若能回到最初”扪心自问:若真的回到最初,回到岔路口,自己是不是也能选另一条路?是不是会遇到另外的人、发生另外的事?
云眷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人生匆匆,终成过往。
今夜无风,星疏月明。以此浊酒,慰我余生。
子期,谢你相伴!
明月,云眷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