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剑阁夜话(1 / 2)

忧黎眷 棠烨 2653 字 2020-12-27

掌起灯烛打量才发现,距上次相见不到一月,成渊已瘦了整整一圈,眼窝深陷,形容憔悴,想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缘故。

“云眷师父,我”成渊甫一开口便哽咽难言,索性伏案而泣。

看着面前这个自小便在风沙中磨砺的孩子,忆起他稚龄之时混迹市井,被人欺辱打骂都不曾落泪,如今为情所困,堂堂七尺男儿在自己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云眷心痛不已。偏偏那两人一个自己视若亲生,一个是故友之子,都与自己有撇不开的关系,她一筹莫展,只默默看着。

良久,成渊拭了拭泪,抬起头来,云眷看着他轻轻道:“哭完了?”成渊沉默片刻,迟疑地点点头。云眷掏出手帕,为他拭去眼角泪痕,温言道:“既是如此,以后为了这件事不许再哭,能做到么?”

成渊声音嘶哑,咬了咬牙,哽咽道:“能,弟子只在您面前掉泪,只这一次。以后,弟子尽量”尽量如何?尽量避开?闭门不出还是视而不见?一阵奇痛袭来,痛彻心扉。

云眷想了想,望着面前摇摆不定的烛光沉声道:“师父跟你说一桩往事可好?”

“许多年前,有位前辈因机缘巧合拜入忧黎,他本就是孤儿,尘世中已无亲人,入书院后常因天资不够聪颖、性情古怪、难以合群被同窗欺辱。有一日,他又被打得鼻青脸肿,无处可去,便独自上山,或许是为了宣泄怒火,或许是为了躲开欺辱他的人,更或许是为了一了百了。但是,苍天见怜,他遇到了一个采果摘花的姑娘,那姑娘见他衣衫破损,便为他缝补。因那姑娘也是书院弟子,喜欢侍弄花草、寻幽览胜,后来二人便时常相约出游,更约好了冬日观梅赏雪。时日长了,那位前辈对姑娘情根深种,相思刻骨。姑娘课业之余常常与他相伴,对他自必有情。”说到此处,云眷停下问道:“依你的猜测,他二人之后会是如何?”

成渊想了想,答道:“那位前辈境遇堪怜,这位姑娘对于他来说不止是倾心相恋、刻骨相思的红颜知己,以后也会是相濡以沫的妻子,更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云眷缓缓点了点头,凄然一笑,道:“你所言不错,若是不出意外,他二人便是你说的模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成渊见她神情若此,知道必是天不遂人愿,问道:“难道他们后来出了意外?”

“一日雪后,那姑娘想摘梅花为前辈做饼烹茶,久候前辈不至便独自上山,沿路而归时失足滑下深渊,尸骨无存。而那天前辈担心雪天路滑,便一直候在山下,想与她相携上山,结果,二人就此错过。于那位前辈而言,此事成终身之憾。后来他一生未娶,每年在姑娘跌落处洒梅相祭,又交代心腹弟子待自己百年之后埋骨于斯。”

说到此处,云眷问道:“换了你是那位前辈,若是可以选择,你是愿那位姑娘钟情你一人后红颜早逝,还是愿她另结良缘、得享遐龄?”

成渊毫不犹豫地答道:“我选后一种。相比死别,我宁愿生离。”语音朗朗,似有金石之声。

“为何?”

“比起我开心,我更愿她安好。”

云眷唇角微勾,点了点头,轻声道:“你的境遇虽与那位前辈不同,个中道理却是相似。你有了心仪之人,她若按你意愿留在你身侧却不开心,那不过是成全了你的喜欢;她若能按自己意愿选择心中所爱,你虽难过,却是成全了她的喜欢。”说到此处,抬手为他理了理鬓边散发,问道:“你若真心喜欢了谁,可愿她难过?”

成渊摇头,昂然道:“断然不愿。只要她喜欢,我便喜欢。倘若有那么一日,她身处险境,我愿意舍出性命维护。”垂头沉吟了一时,轻轻道:“莫说是她,就算是子成遇到危难,我也愿意护着他不受伤害,因为他若伤了月牙儿会难过。”

云眷欣慰一笑,轻轻叹道:“好孩子,若这些你都能想得明白,那你现下的难过,不过是不舍罢了。不舍得从此避嫌,不舍得就此疏远,不舍得就此别过。我再问你:我派并不禁婚嫁,但历代掌门却都是终身未娶,内门弟子中纵有成亲的也只是极少数,你可知原因何在?”

成渊微一沉吟,缓缓道:“想来是和弟子一般。”

“你所言不错,安无师父曾同我说:若非痛失至爱,谁愿孤单此生?但即便是为情伤怀,他们或是穷一生心力创一门奇功,或是悉心教导出几位出类拔萃的弟子,更或是面对危难时拼死维护师门。你入忧黎八载,门中前辈与江湖名侠的事迹也听了不少,须当明白:一个人无论身居何地,身处何位,这世间总有什么值得他去拼死守护,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件物事,或许是一份荣耀。人生于世,可为之事远远不止情之一字。”说到此处,云眷顿住,望着对面之人。

成渊垂头苦思,良久,抬起头来,双眸中似是多了一缕神采。

云眷知道他心有所悟,缓缓续道:“世间名剑铸成莫不经千锤百炼,其实人也是一般,成大器者,注定要比旁人辛苦。你品性纯良,又资质上佳,如今在江湖年轻一辈中已崭露头角,前途必然不可限量。”想起那日广容子所言,又温声道:“人这一生际遇无常,说不定你哪日再出门游历或去明月峰论剑便能遇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姑娘,到时再回过头来看,你现下伤怀不过是往事一件罢了。

成渊缓缓点了点头,目视云眷,张口欲言。

云眷看他形容,轻轻一笑,抬了抬下巴,温言道:“你若有话不妨直言。”

成渊咬咬嘴唇,轻轻问道:“师父您这样劝我是为了我多些还是为了月牙儿多些?”

云眷轻轻一叹,道:“我今日之言句句发自肺腑,自然是为了你多些。”停了一停,续道:“若是今日你二人易地而处,我也是这般规劝她。”

“那师父您年少之时可曾受过情伤?可曾有过倾心之人?我是指在与公子相识之前。”见云眷神色黯淡了几分,忙道:“弟子只是只是随口一问,无心冒犯您。”

“谁人年少不钟情?我年少之时,钟情之人自然是有的,但是我委实不知算不算倾心。”

“能得师父钟情,必然是人中龙凤。”

云眷望着烛火,淡淡一笑,摇头道:“人中龙凤未必见得,我少时读书,书中提到谦谦君子谦卑自守、温雅有度,再如何形容,终究虚无缥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自从与他相识我便知道,‘谦谦君子’本就该是他那副模样。”

“那师父你后来”

“他喜欢的是名门闺秀,而我,不过是山野之人罢了。人生一世,最快意的莫过于与意中人携手相伴,我既不入他眼,便不徒惹烦恼,远远退开便了。”

“那他可知道师父的心意么?”

云眷笑笑,面上多了几分凄清与苦涩,摇头道:“我不确定,也从不敢问。”

“为何?若是彼此有意,错过了岂不抱憾终身?”

云眷托着腮,望着烛火轻摇慢闪,室中的暗影也随之轻舞,良久,缓缓道:“他若知我心意却不明言,必然是对我无意,只为留个见面余地,我若明言,反而徒惹尴尬;他若对我有意,即便不知我心意也会明说。而他从无一言半语透露,那他知与不知又有何区别?何况那时候,我遭人厌弃,本就觉得没有什么长处能当得起他喜欢,所以也就罢了。”见成渊轻轻皱眉,面上多了一缕黯然,轻轻笑道:“嗜欲深者天机浅,若一味沉迷于一己之欲,只会招来心魔,倒不如淡然而退,图个身心自在。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不能遂心如意才是平常。”

成渊目露茫然之色,皱紧了眉问道:“师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不会不舍么?”

云眷抬手抵着额角,缓缓道:“纵然不舍又能如何?人的心意最是勉强不来,既不得人看重,除了自己看淡、看开之外无法可解,久而久之,便也惯了。你比同龄之人多历世事,应当明白人这一生中有许多委屈要生生咽下,纵使再有不甘也只能埋在心底,让时间慢慢化去。”静默了一瞬,淡淡一笑,叹道:“纵使百炼钢,终为绕指柔。”

成渊见她面上隐有落寞之色,想起她伤重昏睡时柳儿所言,心中大痛,暗怪自己失言,忙安慰道:“后来您识得了公子,公子是人中龙凤,又对您倾心不已,可见好人必有好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