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有了知觉,柳洑试着活动手脚却无能为力,大惊之下瞬间清醒。睁开双眼,只见自己靠坐在一张圈椅中,面前是一副妆镜,镜边有窗,天色依然大亮。时有微风袭来,虽是夏日,却颇为清凉。
再看镜中自己,荆钗不见,一头青丝已梳成了不知名的发髻,虽未着发饰,却不失灵动飘逸,身上素白里衣未变,外裳却已不是来时那件,而是樱草色。
背后有人进了房间,柳洑无法转身,沉声问道:“是谁?”一名少女轻轻一笑,道:“姐姐你醒啦?”似是放下了手中什么物事,跑过来对她笑了笑,又道:“莫怕,是我帮姐姐换的衣衫,你等着。”说罢开门出去。
柳洑人不能动,身边无人相问,只能费力地转着双目打量身边陈设。从陈设来看,自己所在这处似是闺房模样,镜中一角映出床帐,式样简单雅致,眼角所及之处,有一道雕花隔断与外间隔开,这陈设似乎有些眼熟。
听到门开之声,随后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妆镜中映出一人腰部以下衣摆。那人越来越近,直走到自己身边坐下,大大的妆镜中又映出一人面容,是曲溯。
刹那间,柳洑只觉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同窗之情当真这么不可信么?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晕带走,竟无一人阻拦?难道只因曲溯之情可堪怜悯,柳洑便无论如何也逃不脱做被舍弃的那一个?
铜镜被打磨得极是光滑,西斜的日光恰从窗口而来,铜镜中二人面目纤毫毕现。曲溯不语,只呆呆地凝视着镜中人。柳洑从未曾经历过不能行动自如且与一男子如此暧昧地独处于陌生所在,一时间失望、羞愤、惊惧纷至沓来,双目狠狠地瞪着镜中那人,泪水如珍珠断线,滚滚而下。
曲溯本痴痴地看着,忽见她哭得如此伤心,一时间慌了神,取过一旁盛水的铜盆,将丝巾浸湿了为她擦拭面庞,柔声道:“别哭,你这么难过我还怎么忍心陪你?”连连擦了四五次,见她仍止不住泪水,轻轻道:“我不会伤害你,这是三楼厅北所在。我向此间主人恳求用此地留你一晚,条件是不许让你伤心、不许有逾越之举,更不许坏你名节,所以我并未关好通向敞厅那扇门。师兄弟们就在厅南饮酒,我如此说,你可放心了?你若放心,莫怕也莫哭了好不好?”
见她渐渐止了眼泪,曲溯温柔一笑,起身去换了盆水来,温声道:“我请小储姑娘帮忙为你梳发换衫,方才我避开了,并无丝毫逾越之举。”见柳洑眼中露出疑问之色,道:“平日我见不到你,便是赔罪也没有机会,后日我南下返乡,以后你我天南地北,恐怕再无相见之期。”
“今日是你十八岁生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为你妆饰一番。有一年,我偶然见你去布庄询问樱草色织锦,留心之下发现你问了几次却总也买不到。后来我好不容易买到了,送给你却被拒绝,还了回来。我不死心,后来听店东说你又去问过,那年直到进了腊月他才有货,被你买走了许多。我看你衣衫浅淡,实在想不通你为何喜欢这种颜色。”
顿了一顿,再为她擦擦脸颊,望着镜中温柔一笑,续道:“不过,只要你喜欢,有什么不可以?那块布料我一直留着,后来请人为你裁了件新衣,虽不一定合身,却是我一番心意,有生之年一定要看你穿上一次。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穿绿色好看,我家乡有一种碧玉竹,通体碧绿,颜色略沉。你的肤色晶莹剔透,与那颜色最是相配。不过,你穿樱草色也好看。”
“平日你很少梳什么发式,及笄之前是丱发,及笄后多是发髻冠带,与男弟子一般,从不像其他女孩子各种发髻、钗环首饰挂了满身,我猜你不止是懒得装扮,而是不会吧?不过,即使你素面朝天,在我眼中也胜过倾城绝色。不会梳妆又如何?我若能伴你左右,天天为你绾发画眉也使得。可惜,这福气我求也求不来。”
“我对女子发髻留心不多,你脸颊上宽下窄,下颌尖尖,我觉得梳飞天髻或百合髻最好看。但是你容色清冷,还是百合髻更配你,显得温婉些。”一边说一遍拎过那只方形提盒,打开盒盖之后,取出第一层。
第一层是一只木屉,分成许多小格。柳洑平日虽不梳妆,但一眼望去也知是脂粉之属。曲溯自格中拿起一只圆形小盒,打开之后放到柳洑面前,柔柔一笑,道:“这是粟米制成的素粉,涂敷少许便可令人肤白如雪。还记得读书时书中写东家之子‘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其实你不施粉便很好,只是少了些娇艳之色。”
放好素粉,又从一个小格中取出一只小玉盒,打开盒盖,一指轻探入内,挑出一小块放入手心,右手骈指轻研,道:“这胭脂将成时格外掺了一注花蜜,清新甜香,令人愉悦。你一向不喜重色,我便为你做桃花妆罢。”抬手轻按柳洑面颊,细心妆扮。
待到面颊两侧涂到均匀,曲溯抬袖拭了拭眼眶,再执眉石,看着镜中影像,为她细绘轻描,笑道:“古人言眉,可显七情、可彰六欲。常见你眉心微蹙,似有忧愁,我便为你画一双却月眉。月尚可却,何况愁乎?愿你今后百愁莫侵,再不蹙眉。”
曲溯画罢,再取过一只小小石钵,在钵中加了少许胭脂,又掺进两样物事,拿起一支极细羊毫轻轻调和均匀,顺着她唇形勾勒,再蘸些调好的胭脂膏将她双唇填满,对着镜中人温柔一笑:“你本就口小如樱,用这胭脂红最合适不过。我怕手指染色不均,好在我用笔顺手,只当在画一幅仕女图。”
取丝巾为柳洑拭了拭眼眶,眼看妆成,曲溯反复打量,甚是满意,又将胭脂膏兑些素粉,将颜色调得浅了些许,提笔在她额间绘了花样。再从提盒中取出一只小小方盒,盒底锦缎上摆了一对坠着银丝流苏的半月玉环和一对流苏垂碎玉耳饰。
曲溯取下玉环,顺着发髻弯曲之形别好,另取了耳饰为她别在耳上。附在她耳边轻轻道:“这只玉环本是家父家母的定情之物,家母常道戴玉可保平安,我自入私塾起便随身佩戴,再未离身。如今我要离去,就把它留给你吧。自那次送玉竹佩被你拒绝怕了,我再也不敢出言相赠。想来想去,我找了玉匠将此环破开,打磨成这两只半月环,另有散碎玉块制成了耳饰。这下你无法再还我了,只能留在身边,就让它们替我陪着你。你看可好?”
柳洑端详着镜中自己,面颊上晕了清雅的桃花妆,眉间淡淡绘着一朵合欢,形如羽扇,翠眉朱唇,耳边有玉珠坠饰,发间有玉环,流苏随风微动,流光溢彩。曲溯靠在圈椅上,对着镜中端详,笑道:“一年前,我偶然看了一位前辈的手稿才知道怀修园的含羞树真名‘合欢’,取两情欢好之意。三年前,我就是在合欢树下对你钟情,直至今日,初心不改。若能和你如镜中一般俪影成双,我便不枉此生洑儿,你可喜欢?”
柳洑一直强忍泪意,此刻,泪水再也压制不住,夺眶而出。曲溯拿起丝巾为她拭面,凄然道:“你可有一分一毫舍不得我?我若长留忧黎,伴你左右,你可喜欢?你若喜欢,哪怕不说,就眨眨眼睛也好。”
柳洑不言不语,努力睁着双眼,泪水依旧奔流不绝。曲溯见状,泪水滚滚而下,仰头长笑:“我至爱的洑儿啊,你便是哭也这般倔强,你叫我如何才好!”
他心中痛绝,倚在圈椅扶手上凝视着镜中影像,只盼多看一刻是一刻。终于,天光暗下,镜中人像也模糊不清。
曲溯抹了抹脸,道:“最多再有一个时辰,你的穴道自解。君子不欺于暗室,我就在外间敞厅陪你,过了今夜,你又要离我千万里远了。”再看了柳洑两眼,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