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山下酒家多为每日早午晚三餐,葛柏风选了申时这么个不上不下的时辰,显是等午时客人刚散便早早入场。他一向交游广阔,处事又周到,占好地方操持晚膳自是不在话下。
“太白遗风”背靠忧黎山壁,并非一般坐北朝南格局,而是背东向西,延出红漆外廊,装着浅淡纱窗。此时正是一日中最热之时,阳光大好,映的整个门面明亮端丽。
刚到门口便有店伴迎上前来问是不是柳姑娘,道已有人在三楼相候,又殷勤地请她取下藤箱,自己背了,当先引路。
柳洑看这一楼是厅堂,敞亮开放,二楼是屏风、门墙隔开的雅室,此时无甚食客,甚是安静。刚上三楼便看到大大一间敞厅,悬挂了几张字画,另有两张书案隔窗相对,摆放着文房四宝、玩器把件。敞厅两侧各有一间大屋,此时北屋门紧闭,南屋门敞开,店伴带柳洑进了南屋,将藤箱放下,掩门退出。
屋中已有庄、池、柳、苏几位,柳集道另几位稍晚些就到。柳集一向稳重话少,其余三人近两年来与柳洑并无过多来往,当下只简单打了招呼,柳洑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便自己取茶来喝。
有交谈声传来,因三楼并无旁人,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楚。门打开,是葛、连、王、曲四位。葛柏风拎了两坛酒,连萧提了一只竹篮,王烈捧着一只长约两尺的扁平木盒,曲溯走在最后,手中提了一只四方木盒。
庄传先笑道:“这不是来砸人家场子么?占了这么大的一间雅室,酒肉全从外边买,若被打出去该当如何?”葛柏风闻言哈哈一笑,道:“我何时做过这么不讲义气之事?”将酒放到案上,连萧将提篮放好,曲溯和王烈的木盒却是放到了房间一角,看来并非吃食。
上次相聚还是入书院第一个年节之后,众人采买齐全了在膳堂请老崔整治,后来大家除课业外各有事做,尤其葛柏风常在同散堂中忙碌,再后来因曲柳二人生了嫌隙,不是这个不齐就是那个不方便叫,一直到了今日。
众人拍开泥封,取长杓装酒入壶,又将竹篮中的五香豆、卤肉干、糟凤爪等下酒小菜取出,招来店伴取碗碟装好。柳洑也取出梅子酱,以小碗装了,分放食案四周。放好之后一看,虽还未点菜却已挨挨挤挤十来个碟子。
眼看店伴掩门离开,柳洑忍不住发问道:“葛师兄你如此阵仗,这酒楼莫不是你自家开的?”
众人自入此室便有疑问,这屋中布置摆设完全不是一酒家应有的模样。这酒家铺面本就不小,三楼除了敞厅只有南北两间雅室。此刻所在的这间雅室有食案、剑台、琴案,以屏风隔开处似是待客花厅,再往里走是两扇对开的雕花木门,门上装了一扇一人多高的转屏,可供出入,从雕花缝隙看去,帐幔低垂,竟似女子闺阁。
葛柏风神秘一笑,道:“我先卖个关子,这酒楼开了已两月有余,三楼却从未待客。咱们今日来此,或许后有来者,但前无古人。”扬声唤了店伴进来,问今日有何特色,捡口味清淡和浓油赤酱的各要了四道,叮嘱道时辰还早,众人不急,不许只图快不图精,也不必上来伺候,有事自会唤他。
安排完后,众人就着碟中小食闲聊,聊初入书院时众人的青涩模样,聊夫子传授课业时众人私下传递的书画,聊课业时犯困夫子罚抄几卷书、几篇字,聊师父授剑时闹的笑话,聊哪家的糟鹅掌好吃、哪家书坊的书最全。
初时曲与二柳最是拘束,待众人话多了柳洑便也话多了起来,眼见柳集仍是一脸呆愣的模样,笑道:“还记得有一日我和一位师姐在同散堂中,因是冒雨前去,都带了伞。要离开时只见柳师兄在回廊上避雨,我们匀出把伞给柳师兄,让他赶紧去膳堂,否则过了时辰要饿肚子的。你们猜柳师兄怎么说?”
大家一向知道柳集颇有几分呆气,纷纷问道:“说谢谢?”“说不用,待雨停了再走?”柳集努力回忆了半晌,问道:“还有这么一回事?那我说什么了?”曲溯一直含笑旁观,开口问道:“柳师兄是不是说姑娘你是谁?”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齐齐摇头道:“怎么可能,咱们只有一位师妹,他还能不认得?”“曲师弟猜对没有?说来听听。”
柳洑见众人等着自己揭开谜底,慢慢道:“当时柳师兄问:‘姑娘我去哪还你伞?’”众人一呆,包括柳集在内捧腹而笑,王烈忍笑道:“到底是曲师弟与柳师弟作伴多,更了解他。开始我们和柳师弟打招呼他总不理会,没想到竟是认不出。”
众人一时感慨,纷纷谈起初见诸位同门时的情形。葛柏风见柳洑谈兴甚好,向众人笑道:“还记得第一次见柳师妹是在山道之上,从山下到书院虽没多远,但是柳师妹背着的行李不少,我要搭把手,她死活不让,倔强得有趣。”柳洑端着小酒盏皱眉笑道:“那时候我又不认识葛师兄,头次离家在外,难免小心。换了现在,我绝对不客气。”
葛柏风哈哈一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师妹你一向好强,不爱给人添麻烦,坚忍刚毅,不输男儿。但是遇事难免耿直,以后还是要圆融些才好。大家同窗一场,虽非血亲手足,但也似家人一般。”他提起酒壶转着给大家倒满,端起酒盏朗声道:“诸位同门满饮此杯,往日不快全都揭过。余生若能再聚,定要如今日一般把酒言欢。”
柳洑深知在座诸位性子虽天差地别,但均是厚道之人,所谓往日不快大抵便是自己与曲溯的一段往事以及自己被众人若有若无的孤立与横眉冷对。她为人本就厚道,事情既然过了便也不放在心上,与大家笑着举杯痛饮。
再倒酒时,苏平从旁边抢过酒壶,给自己倒满,又绕到柳洑面前给她满上。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抬袖擦了擦嘴,道:“我忍不住话,再多敬一杯。柳师妹,我们觉得对你不住,你和曲师弟是否两情相悦我们本就管不着,最近这两年我们大伙为着曲师弟疏远了你,全没想过你心里是不是难受。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对不住你,今日不说心里不痛快。”
说完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一饮而尽:“两年前,也是弟子离院之时,有次曲师弟心里难过,我陪他喝酒。送他回住处时遇到一名同乡,也是我远方姨母家的表妹,她帮我扶曲师弟到泽儒馆去,路上我便跟她絮叨了几句,说曲师弟是被你所害,受了情伤,放浪形骸,终日买醉。”
苏平再续杯再饮尽,续道:“我听她说你与同散堂一名师兄走得颇近,当时我便看你不起,觉得你欺骗曲师弟,配不上他真心相待,等他酒醒了我便告诉他”
听到此处,柳洑心中已然明白,问道:“你那表妹是不是何幼瑆?”苏平脸孔红红,点了点头。想到那日从堂中出来要去退还衣料、妆镜等物,在泽儒馆门口遇到葛柏风,当时陪在一旁的还有小朱师兄,他一直对何幼瑆有情,想必也是闲聊之余没话找话,然后口耳相传便有了自己与宣予堂畔惜别、曲溯大闹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