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云眷无处可去,便与几位同门在此候着。又过了两日,众人齐集,向南行了一日多,到了乐川城中寻客栈住下。向店伴打听得知那世家在此地甚有声望,府第离此不过半个时辰路程。商议之下,次日午后由云锐先持拜帖前去拜见,余者随后而至。
第二日,众人顶冠束带,腰悬长剑,着忧黎服色,申正时分,到了一座大宅外,匾额上书“梁垣府”。府中见众人到来,中门大开,云锐与一对中年夫妇、一位年轻公子迎上前来。
众人由风成带领,按照辈分资历排序,与梁垣夫妇、公子依次见礼。云眷资历最浅,排在最末,随着众人进了正门,见黑瓦白墙,檐净无苔,院中有假山奇石,仆从排成两列,衣着鲜明,神情肃穆。众人入正厅,分宾主坐下,风成坐了东首,余者按辈分两人一席。有侍女奉茶,目不斜视,行动伶俐,脚步却轻缓无声,奉上茶后行礼而退,礼数周到,可见家规极严。
云眷未端茶盏先闻茶香,只见那茶叶碧绿微卷,便似初生柳叶一般,轻轻品了一小口,但觉口舌生香,沁人心脾。云锐与她同案,轻轻问道:“如何?不错吧?”云眷点头赞道:“这茶好香。”云锐颇为得意:“我早来这小半日,就喝他家茶了,越喝越是好喝。”云眷一笑,不再答言。
耳听得梁垣先生道:“自来忧黎书院与别处不同,文武兼授。平日走亲访友、往来应酬总见有出类拔萃的子弟,问及读何书、习何艺,常有师承忧黎者。外门弟子尚且如此,在座各位师父乃是内门弟子,想来艺业更是不凡。今日有幸得请诸位师父至此,必要盘桓一些时日,让老夫略尽地主之谊。小儿好武,尤喜剑术,各位师父若得闲暇还请指点一二。”
忧黎剑术外门弟子可习七套,并非不传之秘,风成自是满口答应,其意甚诚。那公子闻言起身道:“忧黎书院名满天下,梁垣初得见各位师父金面,承蒙指点,幸何如也!”双手一揖,躬身行礼。
梁垣公子三十左右年纪,锦衣玉带,眉目朗朗,举止斯文,正是世家公子应有的模样。众人不敢怠慢,齐齐还礼,广云等人年纪较轻,还了全礼。
风成问道:“梁垣先生膝下只有这一位公子么?”
“老夫有两子一女,初儿是长子,女儿数年前已出嫁,小儿顽劣,外出访友,回转想必就是这一两日之事。”
众人要在此处居住数日,倒也不忙论及剑术,梁垣夫妇着意结交众人,一茶一饭皆细致周到,梁垣公子谈吐斯文,极为渊博,与众人相谈甚欢。
饭食甫毕,仆役撤下残盏换上果盘,盘中果子雕成各种花鸟走兽之状,又以冰块铺垫做底,精美异常,直叫人不忍下手。云锐素来好吃,最不客气,拿起银签,犹如使剑,将剑法中戳、挑、刺等精妙诀窍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时间,花鸟皆入如盆之口,走兽争祭五脏之庙,吃得不亦乐乎。扭头见云眷只看不吃,不以为然,笑道:“看能看饱么?再不吃也保不住这副漂亮模样,不如吃到肚里。”
云眷不语,偶一抬头,只见广涵斜目而视,一脸不屑,轻声一哼,忙碰碰他胳膊让他收敛些。云锐转头看向广涵,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叉起一块胡瓜投入口中,恶狠狠地大嚼特嚼。广涵最不喜欢他这玩世不恭、洒脱懒散之状,心头一阵愤愤。云眷看二人眉如刀眼如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看看厅门,天色已暗,庭院廊下已掌起风灯,便悄悄起身向外走去。
夜风一阵清凉,云眷顺着回廊信步而行,见四下无人,十指交叉,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臂未及收回,便听背后低沉沉一声轻笑。
转过身去,见一男子着窄袖蓝衫,显得身形矫健挺拔。乌发如墨,并未加冠,一张面具自眉而下遮住大半容颜。因背着光,面容轮廓影影绰绰,瞧不真切。云眷见他未着仆从衣衫,模样古怪,心知必是主人亲戚或同是在此做客之人,轻轻一拱手,道:“请。”转身离开。
那蓝衫男子向前一步,抓住她飘飞的衣袖,沉声道:“你是逃席出来的吧?”他脸上罩着面具,似还刻意压低了声音,语音略显沉闷。
云眷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家主人宴客向来遵从古礼,茶、汤、饭、果、点心一样不落。刚才我看仆从上了果子,再有两刻钟会上茶点,离宴毕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他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很是笃定。
云眷皱眉:“真的要这么久?那不是很无趣?”
那蓝衫男子右拳轻轻在左掌掌心一击,道:“可不是,不如我带你去观赏他家的奇花异卉。”
云眷犹豫片刻,道:“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离席太久太过无礼,我该回去了。”
那男子并不罢休,道:“要不然你回去一会再出来,他家圃中有奇花,月明当空之时最是好看。”
此时已是月末,纵然有月,不过微光,云眷有心回绝,但见对面之人虽隐去了容颜,远处风灯一映,双眸仍显得湛然有光,似是极为坦诚。略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且回席,若真如你所言上了茶点,我再出来。”那男子连连点头,似乎很是开心。
云眷回席,只见果子被吃得七零八落,盘中尽是花鸟鱼虫的残肢断足,冰块也化成了水,偶有一两块小小碎冰,看起来一片狼藉。云锐极为满足,道:“夏日最好吃的就是冰镇果子,比刚才席间那些山珍海味好吃。”
正说话间,有几名侍女来收走各席上冰盘。少顷,几人鱼贯而入,捧着茶壶与四色点心。云眷这桌上放了一只紫砂壶,砂质厚重,颇有几分古朴,点心是莲子菱角糕、冰糖糯米藕、荷叶蛋卷酥、青梅盐雪球。云眷见刚才那人说得丝毫不差,不禁暗暗吃惊。
梁垣夫妇不住劝在座多用一些,梁垣初一边陪着说话一边留意诸人,示意侍女去添点心茶水,照顾得极为周到。云眷素不喜甜食,因盛情难却,便在盘中放了一块蛋卷酥,偶尔咬上一口,以示心中尊敬,口中不空。
忽然云锐用手肘碰碰自己,朝门口抬了抬下巴,问:“找你的吧?”云眷循着他视线看去,见是那蓝衫男子在厅门外探出半张脸,打手势让她出去。云眷居最末席,离厅门不远,那男子借着盆景插瓶掩护,只有二云可见。云眷见众人仍在交谈,悄悄离开。
那人见她出来很是欢喜,道:“走,我带你去赏花。”也不多说,当先而行。沿着回廊向前,偶有仆役迎面而来,见了二人便靠边停步静候,极为恭敬。
很快两人到了一处花圃,略一打量,花圃中全是蔷薇、玫瑰等,有的正值花季,有的只见绿叶摇摇,并不见什么奇珍异卉。云眷很是无奈,回头看他。
那人笑笑,沉声道:“虽然不全是,但是真的有。”走到花圃一角,摆了摆手,示意云眷来看。云眷走近,只见那“花”由花丝组成,并不分瓣,丝若细羽,散成球状,乍一看去,每朵花便像中空的羽状小球,花茎不蔓不枝。因花球乃是白色细羽团簇而成,在月光下似是透明,此时成百上千个花球挤挤挨挨,随风轻轻摇曳,被深蓝色夜幕一衬,像是闪烁的点点星光一般。
云眷从未见过此花,一时间看得呆了,愣了半晌,问道:“这是什么花?”
“你这么远些望去似是何物?”
云眷愣了愣,道:“似是一片云。”
那男子凑近了花丛,捏住其中一枝花茎,手掌轻挥,带起一阵微风,只见绒球般的花朵轻轻摇晃,四散开来,不复球状,待微风过去,又与旁边的分支团成一只白球,看起来甚是可爱。
他笑了笑,慢慢道:“有风过时,毛球虽然散开,这些细羽却在枝头眷恋不去。所以,这种花叫云眷。”
云眷闻言,猛地侧头,向他面具上眼洞中望去,虽然暗光之下看不分明,也觉得他眼中满是促狭之色。
云眷沉吟片刻,扭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他绕到面前,轻轻拉拉她衣袖,道:“你生气了?别生气好不好?”云眷左手立掌劈他手腕,见对方抽手沉肩,侧身避开,再挥右臂横扫,他再侧身,避开中盘。云眷等的就是他此时上盘有了空隙,左手虚晃一招顺势上扬,揭掉他面具,看着星光下那张脸,顿时呆住。
这张脸,几日前在茶楼刚刚见过。
云眷沉吟片刻,皱眉苦苦思索,心念一动,后退一步,伸出手掌,虚遮他面部,只露出眉眼。这眉峰额头,若以做工精巧的面具遮住,只在孔洞处露出双眼,这袭蓝衫,若以护腕束袖,玉带横腰,这腰中玉饰若是换成锦囊那么,这个人,两年前,也是月夜,也曾见过。
谷子期见她呆呆的模样,伸手在她面前晃晃,笑道:“终于认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