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仲夏。
“子期,瑜儿嫁去三年方身怀有孕,一定转告她万万轻忽不得,凡事不宜多动多思。为娘让人列了一张单子,写明各种避忌,附在信中,你千万收好,让她吃穿用度千万小心在意。”
“母亲放心,孩儿一定亲自把这些东西和书信交到阿姐手中。”
老夫人握了握他手掌,叮嘱道:“那些衣食用物还在其次,第一辆车上那小箱里的几种药材和丸药才最是要紧,补气保胎催产等功效用法我在书信中已细细交代,让瑜儿一定小心,遵照嘱咐用药,老天爷必能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双掌合十,诚心祝祷。
谷子期笑笑,抱了抱母亲肩膀,道:“母亲放心,阿姐信中不是说了?姐夫家中照顾颇为稳妥,她身子并无不适。我这一去,三五日便能回来,回来后跟您详说。”再听母亲嘱咐了两回,着管事点齐了诸般用物,启程离去。
云眷告假,辞别安无,下了忧黎山。第一次外出游历,全无江湖经验,为不引人注意,行囊中备了两件男装,有时更刻意扮得灰头土脸,见有巧取豪夺、打家劫舍者或是暗中威吓或是出手对付,时时细心,处处谨慎,一路行来倒也顺遂。
这一日,在城中追赶一个抢人钱袋的混混,因地势不熟,兜兜转转,直追进了一处荒僻所在,失了那人踪迹。环顾四望,尽是野草杂树。天已渐黑,眼看拿人无望,跃上树看看,见林中一片空地有炊烟升起,十数人埋锅造饭,旁边停了几辆马车,似是行李不少。向反方向望去,不远处有火光闪动,似是一处茅舍。云眷不喜与人来往,沉吟片刻,向那有火光的茅舍走去。
谷子期见膳食未好,便带了兵刃去四周巡查。走不多远,忽听得衣襟带风之声,不远处有一道暗色身影跃上树去,东张西望,似是在寻宿处。那身影停了片刻,跃下树来,与众人造饭处背向而行。谷子期甚是好奇,这荒山野林,难道附近还有什么豪宅大院不成?想着看个究竟,便暗自尾随而去。
天色虽暗,仍可见前面那人身形修长窈窕,竟是一名女子。那女子快步前行,直向着那点火光走去。火光所在是一处露天灶台,一人正靠在灶边吃力地烧火,肚腹隆起。树上那女子走近灶台,借着火光可见她着湖蓝外衫,蓝衫掐边,且有纹饰,看那服色,似是哪派门人。
灶边那女子眉头紧皱,似是腹痛难忍,见云眷走近,抬起头来勉力一笑,虽是汗湿了鬓发,仍可见端庄秀美的模样,被火光一映,显得分外美丽,云眷见了不禁一呆。
刚要开口向她讨水喝,忽听到一个男子的呼喝声,那女子慌乱不已,指了指灶台后,道:“你快躲起来,我当家的回来了。他不是好相与的人。”云眷虽不明所以,仍是照做,眼见灶台倚着一堵断墙,便藏身墙后。
呼喝声越来越近,一个男人到了灶边,抛下了什么物事,骂骂咧咧,让那女子去为他整治,说一会有兄弟来,赶紧把饭做好,说罢进屋去了。
云眷自断墙后探出头,见地上扔了两只鸡,女子吃力地用盆盛了热水,将死鸡浸入其中,强忍腹痛拔着鸡毛,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似是一阵剧痛袭来,她忽地放开手,伏在地上,手抚肚腹大声呼叫,显得惨痛异常。屋中男子听到呼叫声出来探看究竟,见她伏地惨状,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道:“又偷懒不干活,等你生了儿子,早晚有让你滚的一天。”
那女子忍痛抬手拉住他衣襟,颤声道:“我怕是要生了,求求你,去帮我找稳婆来。”男人本不耐烦,听了这话忽地眼前一亮,忙忙去了。眼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林中,云眷从墙后跳出,急道:“你怎么样?我能为你做什么?”
女子咬咬牙,忍痛道:“我快生了,已间断着疼了一日,就是生不下来。”云眷慌了神,手足无措,连连问道:“那那怎么办才好?”
谷子期本隐身树后,见此情形,向前走了几步,道:“她怕是难产。”云眷听了这话一愣,回头见是一个年轻男子远远站着,天色已黑,看不清他面容,再看那女子痛苦的模样,脱口问出:“那该如何?你有没有办法?”谷子期无奈地摇摇头,忽地停了停,道:“等一下。”转身离去。
谷子期奔回大车旁,也不理会旁人送上的饭食,在母亲备下的药材箱子中翻出一只玉瓶,将丸药倒入手掌,数数共是十粒,心道:“阿姐不会这么倒霉,再说一次也吃不了这许多。”将丸药倒回瓶中,手中留了两粒,奔回草舍。
回了草舍,向云眷道:“你拿这个给她吃。”云眷见他回转却远远站着并不靠近,知他顾忌男女有别,起身走到他面前,见他手掌中托着两小粒丹药,犹豫不决。
谷子期道:“这是催产药丸,你给她吃吧。”
云眷虽不通医道但也知用药种类、分量皆有讲究,见他并无恶意,不及细问,道过谢,在灶上取了些热水,犹豫片刻,为保稳妥只让她服下一粒。那女子服过药连声道谢,云眷将她扶进屋中躺下,又从窗下缸中取了些水添在灶上,归拢些干草树枝烧水。谷子期也不言语,仍是远远看着。
很快,那女子惨叫之声渐渐轻了,想是药丸起了作用,云眷抬袖,拭了拭额头汗珠,又塞了一把干草进灶膛,扬声笑道:“谢谢你。”谷子期见她清冷的面容在火光映衬下颇增丽色,心中微动,略点了一点头。
云眷正折枝为柴,忽听谷子期“嘘”了一声,跃上树去,藏身其中,紧接着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料想是那女子的丈夫带稳婆前来,忙闪身躲到断墙后。脚步声近了,探头去看,却只有那丈夫一人。
见灶边无人,那男人径直进了屋中,大声嚷嚷:“刚才我去了苟员外家,他说等你生完孩子,明儿派人来接你。”那女子断断续续哭喊道:“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守着我的孩子过日子,我哪也不去。”男人怒道:“不把你卖了我怎么养活我自己和儿子,你这条命是我捡回来的,随我怎么处置,再说人家员外爷财大势大,能看上你是你的造化。”
女子死活不应,哭喊不止,男人怒骂不停,接着传来清脆的掌声。云眷从墙后跃出,慢慢靠近窗子,从窗扇破洞中望去,屋内灯光微弱,男人劈头盖脸给了妻子几巴掌,那女子一边痛呼一边护住头脸,云眷怒不可遏,正要进去,忽听得几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啼哭声打断了二人争吵,屋中大人静了一静,那男子怒骂声瞬间再起:“都是你带来的霉运,好好的儿子没了,生了这么个讨债鬼。”那女子似是耗尽了全身气力,声音微弱,断断续续道:“我不去,我要照顾孩子,我怕你不善待她,我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云眷从窗洞中望去,男人从炕上抱起孩子,不顾那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大步出来,四处看看,见灶上未盖,一锅水烧得正滚,冲屋里喊道:“你不走我就先把这讨债鬼弄死,反正也卖不上价钱,看你还不死心。”云眷心知不好,眼看他将孩子抛向滚水锅,急急赶上几步,飞身跃起,双手下捞,贴着水面接住了孩子,就地一滚稳住身形,起身重重一脚将那男人踢开。
孩子受了惊吓嚎啕大哭,云眷就着火光扫了一眼,看她没沾上水才放下心来,来不及取包裹中衣衫,便掀起长衫下摆盖住她身体,慢晃轻拍。
灶火映照之下只见那男人虽生得眉目清秀,然目光闪烁,凶形恶相,一副市井无赖嘴脸。他见云眷抢过孩子,怒骂不止,扑身来夺,云眷轻轻避开。避了几次,见他如疯狗咬人一般纠缠不休,想着初生婴儿经不起大力摇晃,再不闪避,拔出随身佩剑,刺向他小腿。那人腿上中了一剑,登时血流如注,缩在原地,不敢再动,口中停止了叫骂,也不敢喊疼,只咬牙瞪着云眷,眼中满是恶毒之色。
那女子见孩子被抢走,勉力从屋中爬出,因血流不止,在身后拖出长长一道血迹。云眷还剑入鞘,见她颤抖不已,将她拖到灶台边倚着,借灶火取暖,又把孩子放入她怀中。
孩子已停了哭泣,躺在母亲怀中甚是乖巧。那女子见孩子无恙,心中安慰,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疲惫一笑道:“姑娘,能不能帮我打些水,我想帮孩子洗个澡。”
云眷应了,奔进屋中翻找,寻出一只裂口的瓦盆,取热水烫了烫。从灶上取些热水,又兑了些凉水进去,伸手试了试水温。打开行囊,翻出随身带的素白中衣撕下一大片权做巾帕,递到女子手中。那女子道了谢,取过布来,蘸着水将孩子的小脸小手擦拭干净,布上已经满是血污。
云眷再撕下一块衣料递过,忽听身后一声惨叫,有重物哐啷落地之声。云眷回身,见那男人抱着右臂,在地上翻滚哀号,身边有一柄破旧柴刀。赠药那男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中握着的匕首有血滴下。云眷知他出手相救,也不言语,点头示谢,又换了盆水端到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目光慈和,轻轻哼着歌谣,连换了几块布,细心专注地为婴儿擦拭。她有气无力,过一会手中就停一停,似乎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似乎天下也只这一件事可做。把婴儿周身擦拭得干干净净,又拿起云眷撕剩的一大块布将孩子包裹好,恋恋不舍地吻吻孩子面颊,将孩子放到云眷怀中,撑着一口气跪下,以额触地,拜了三拜。
云眷伸手扶她,见她身下茅草已尽被鲜血晕染,心中一片冰凉。她虽不懂医理,也知这女子命不久矣,想到怀中这孩子要失去母亲,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回身拉住谷子期衣衫下摆,哀求道:“你救救她,救救她!”
谷子期叹了口气,将匕首入鞘,缓缓摇头,默默旁观,心下恻然。
云眷抬袖擦擦泪水,问道:“姐姐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我把你和孩子送到你娘家。”
那女子全身无力,仍歪回灶边,凄苦一笑,缓缓摇头:“不必了,我本是好人家的小姐,那年随爹娘回乡祭祖,弟弟被山贼抓去。爹爹为了救他出来,舍出全部身家,我们去赎弟弟时山贼起了歹念,说只要我留下,他们可以放走弟弟,只拿一半身家财产。爹爹他应了。”
“后来我逃出来,找不到路出去,就跳崖自尽,谁知命不该绝,被他救回来。他游手好闲,把家产变卖干净不算,还要把我卖出去。”
“我早就没了家,只有这孩子一个亲人。姑娘我把她托付给你,你就做她义母好不好?”不等云眷回答,自顾摇了摇头,道:“不成,姑娘你云英未嫁,会拖累你的声名。烦请你帮我寻个积善人家,好好抚养她长大,不求富贵,平安就好。姑娘你答应我。”眼中满是恳求之意。
云眷知她临终托孤,泪如雨下,点头答应,见她双眼忽睁忽闭,气息越来越弱,哽咽道:“你再抱抱孩子。”那女子接过孩子轻轻地拍,倚在灶边,轻哼着小曲,孩子沉沉睡去,女子歌声越来越低,终于,手慢慢松开
云眷抱着孩子对那女子行了大礼,明月清辉,映着满地狼藉,只觉脑中乱极。谷子期轻轻道:“我帮你把她葬了吧。”云眷恍若未闻,将孩子交到谷子期手中,见她换了睡姿动了动,抬手轻拍,确认她睡得安稳了,轻声笑道:“劳烦公子帮我抱一会,走得远些。”谷子期见她神色怪异,茫然不解,依言抱着沉睡的婴儿离开数丈。
地上那人重伤之下行动不便,借着火光看到云眷神情已是吓得呆了。云眷盯着他,缓缓抽出佩剑
谷子期见状,紧紧将婴儿护在怀中,盖住她双耳。远远看着云眷出剑如风,耳听得泼皮惨叫连连,怒骂不止,声音渐渐低下,终至全无
见云眷收了剑,神情凄苦,谷子期抱着婴儿走到近前,一手入怀,摸出个瓷瓶递过,道:“清凉拔毒的药膏,把手敷一敷。”云眷从锅边救下孩子,紧接着孩子父母俱亡,此时才觉双手指背、手背火辣辣的疼痛。道过谢后,打开瓷瓶,挑出些药膏敷上,一阵清凉幽微之意,虽不得入口,但仍可辨出有蕃荷叶入药。还了瓷瓶,道过谢,在屋内屋外寻遍也没有找到锄头铁锨,谷子期递过匕首,让她将木棍削尖以作挖土之用。
二人在远处山坡寻了个避风面水的好所在,谷子期助她将那女子尸身焚化,找个旧瓷坛收好下葬。葬好孩子的母亲,二人席地而坐,升起一堆篝火。
云眷看不远处有溪水淙淙流过,在溪边将脸颊和手洗干净,从行囊中取出一件淡色衣衫,在大树后换好,将满是尘土血污的蓝衫扔进火堆烧了,看看浑身上下收拾干净并无不妥方伸出双手,笑道:“给我抱抱孩子。”
孩子在睡梦中动了两下,云眷轻轻拍了拍,又沉沉睡去。见孩子睡得踏实,满脸皆是温柔之意。
谷子期轻声问道:“你真的要做这孩子的母亲?”
云眷闻言愣住,笑意顿失,垂头不语,拍着孩子的手也慢了下来。
“那苦命女子让你做孩子的义母,你可想好了给她取什么名字”
云眷闻言,举目四顾,忽见空中月儿弯弯,明净异常,轻轻道:“叫月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