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云眷点点头,望着孩子熟睡的面庞轻轻道:“愿这孩子一生平顺,便如这上弦月一般,向满而去,永无衰绝。”
谷子期想了想,点头笑道:“好名字,那这孩儿小名便叫月牙儿,如何?”
云眷重复了两句,点头笑道:“好啊,月牙儿,你有名字了。”将脸颊贴上孩子小脸,喃喃道:“月牙儿、月牙儿。”
谷子期看两张脸贴在一处,心头一阵柔软,问道:“你可想好了如何养这孩子?你一个闺阁女子,带着她恐怕有损清誉。”
云眷低头凝视怀中那张沉睡的小脸,缓缓摇头,皱眉道:“声誉不过是身外物,远远比不得这孩子一生喜乐重要。只是只是我今日犯了门规,来日必受重罚,便是想抚养她也无能为力”
谷子期拨了拨火,漫不经心地问道:“我看姑娘烧掉的那件湖蓝外衫颇有几分眼熟,外衫一角还绣了云纹,姑娘是哪门哪派?”
云眷愣了愣,硬声道:“我不能说。”见他沉默不语,顿了一顿,轻轻道:“公子慷慨赠药又救我性命,本当坦言相告。奈何今日所为已是触犯门规,在下不愿师门蒙羞,公子勿怪。”想了想又正色道:“今日之恩在下铭记于心,来日若有机缘定当回报。”
谷子期笑道:“姑娘重情重义,在下岂敢怪罪。只是这孩儿还是要有个稳妥去处才好,她生母一生遭遇可谓不幸至极,这孩儿是她唯一心愿,总要帮她善了才是,想必姑娘心中也是这么想吧。”
云眷缓缓点头,思忖身周亲朋故旧谁可托付,一一想到又一一否定。沉思间,转头看向面前男子。他以玉带绾发,面容略显僵硬,应是戴了面具,衣衫花纹质地虽看不分明,但看他举手投足中流露出的贵气,应非一般人家。如果,他能收养这孩子
谷子期见她沉吟中噙了一缕浅笑,上下打量自己,被她看得心里发虚,侧过脸去,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云眷笑道:“你衣履精致,谈吐斯文,看样子生于大富之家。那边安营扎寨的应该是你手下吧?此事原本与你无关,但你热心相助,心地自必良善。你已过弱冠之年,想必已有妻室,就算并未娶妻,姬妾总是有的,把这孩子送给你抚养应是万无一失。”
谷子期愣住,继而垂头苦笑,喃喃道:“我帮忙还帮出不是了,我尚未娶妻,家中也并无姬妾”
云眷并不死心,追问道:“那你家中总有仆妇侍从吧?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多养一个孩子应该不难。你若认真吩咐收养之人,孩子必可平安长大。我若侥幸逃过门规,不论孩子落户谁家,衣食用度所费银钱我一概揽下。”
谷子期见她眼中满是希冀之色,每每望向孩儿如看稀世珍宝一般,心中暗暗感叹,道:“找个仆妇好好抚养长大自是简单,只是你当真舍得?”
云眷神色黯然,道:“我如何舍不得?孩子只要衣食周全,开开心心,谁养大都是一样。我如今这般恐怕朝不保夕,实在”
谷子期定定望着她,再过了片刻,下定决心,右拳在左掌心轻轻一砸,纵声长笑。眼见云眷伸手捂住孩子耳朵,一记白眼横过,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轻轻道:“也罢,既然姑娘信得过,我应下便是。只是家姐梦熊有兆,我此番出门是为她送保胎补气利产之物,带着这孩子委实多有不便。你能否在这附近停留三日,回来时我带上孩子。”
云眷惊喜,连连点头,忙不迭道谢,轻轻晃着孩子,柔声道:“听到没有,月牙儿,你有家了。”
谷子期见她眉眼如画,笑靥如花,满面喜气似是从心头绽放出来一般,那笑容似一只无形的手,拨动自己的心弦,未成曲调,早有情生。定了定心神,起身去了大车处。
云眷见他离去,料想是回了众人聚集所在。过不多时,他拎回一只小小食盒,打开后是一粥一饭。饭倒没什么,那粥熬得并不甚稠,另有一套小小的银质碗勺,想来是给孩子喂粥之用。身后跟来一名仆从,手中拎着个包裹,他拿过包裹打开,里边是厚厚一摞细布,一床宝蓝花纹的小小锦被。
“还是月牙儿好福气,祖母这许多用物倒像是为你备下的。”
云眷拿起一块细布,正在思量如何裁开,听他此言不禁手一抖,问:“你真的要收养她?不是送给哪位仆妇?”
谷子期见她满脸喜色,横了她一眼,冷冷嗯了一声。抢过她手中细布撕成两块,又将散开线头烧断,再将细布烤得略略暖了才递到她手中,唇边满是笑意。
第二日临行前,谷子期又留下一只砂锅,一小袋米,道:“这些足够你母女二人三日之用,我三日必回,万万不要走远了。”云眷正垂头用小块布巾给孩子擦拭手脸,也不在意,草草应了。谷子期摸摸鼻子,长叹一声,启程离开。
三日之后,谷子期如约而至,脸上尽是疲色,懒洋洋道:“此处离姐姐家有一整日路程,你算算便知这三日我可是有两日在路上奔波。”
云眷看他情形不似作伪,连连道谢。带上孩子随他走了一日,到了一座宅院前。从后门进去,曲曲折折过了两道门,到了一个园子,园门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移情园”。园中有假山、泉池,穿堂过室,到了后院,偌大的几个房间大都空着,那男子示意她进去东首那间,进去一看,她呆呆愣住。
房中桌椅床榻虽是平日常见的式样,但是床边放了一只小小摇床,木制基座,转轴灵活,摇床内放着一只扁扁的软枕和一床轻软纱被,床脚支架上悬挂了一只风铃,饰以彩羽,窗纱中有风吹过,彩羽飘飞,铃声清脆。
谷子期再打开衣柜,柜中满满当当,除了衣服便是一摞摞的麻布、棉布。家中有过珺儿,云眷知道这些布料可做尿布、可做床褥,尽是初生婴儿合用之物。大床上放着布老虎、布偶、福娃娃,云眷一手拿起布老虎,蹭在脸颊上,泪水奔流而下。
“看我这番布置如何?”看不到云眷表情,谷子期在背后得意发问。
“我竟不知”云眷哽咽难语,抱着孩子转身,跪下行礼,谷子期慌得虚扶一把,云眷只跪着不动,仰面正色道:“云我替孩子和她母亲叩谢公子如此相待。我虽不懂当家理事,但也知道短短数日将孩儿用品置办如此周全必是费了一番心思,我谢谢公子,也代这孩儿叩谢来日养育大恩。”俯身拜了三拜。
谷子期手上微微用力,拉她起身,道:“我还找了奶娘,另有两个嬷嬷、两个丫头伺候,姑娘可还满意?要不要去挑选一番?”
云眷听他似有调侃之意,破涕为笑,抬袖拭泪,连连道:“公子太谦,这已是极好了。”
过去几日,孩子已经习惯云眷陪伴,每每听不到她声音便咿咿呀呀表示不满。云眷在此处陪着住了几日,但这几日中却不再插手照料孩子琐事,陪伴也渐渐少了,只偶尔出声。几日过去,孩子渐渐习惯了乳母陪伴。
这日午后,云眷着丫鬟请谷子期一见,丫鬟道公子爷有客,晚些可至。夕食时分,他负手而来,邀上云眷在凉亭对坐品茗。
“我若没猜错,你可是要走了?”
云眷放下茶盏,微微一叹,笑道:“是,已在府上叨扰这许多时日,必须要走了。公子对她视如己出,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谷子期闻言,握了握手中茶盏,问道:“你也不问我姓甚名谁,不问这是哪里,不问孩子以什么名份呆在这里?你甚至不求见我真容,不怕日后无处去寻这孩子踪迹?”
云眷轻轻摇头,浅笑淡然:“不重要,你是谁、在哪都不重要,她能健康长大,开心平安,足矣。何况”顿了一顿,续道:“我与公子虽只相识数日,却知公子生就一副侠义心肠。月牙儿跟着公子,我很放心。至于容貌公子行止谦谦,气度从容,这张面具下必是如玉容颜。”
谷子期横了她一眼,摇摇头道:“错,大错特错,我小时候出过天花,落下了一脸麻子。”
云眷抬头直视他双目:“男儿行于世间,首重人品心肠。公子乃至诚君子,别说不过是几粒麻子,便是面目全非在我心中也是无双风华。”
见她双目坦然,语声朗朗,谷子期心中暗喜,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试探道:“其实让你见见我真容倒也无妨,不过你得先跟我说你是哪门哪派。”
云眷顿时僵住,脸上满是落寞之色,勉强笑了笑,道:“我不能光耀师门已是不肖,败坏师门名声是打死也断断不做的,公子还是不要问了。至于公子容颜,不看也罢,相逢本就不必相识。时至今日,除了这孩子我无甚牵挂,公子若能善待她,便是为我解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谷子期目光一凛,似是颇为动容,郑重道:“那我告诉姑娘:从今以后,这孩儿便是我亲生骨血,无论我境况如何,必视她如掌珠,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她分毫。”语气诚挚,显是发自肺腑。
云眷微微一笑,抱拳拱手,眼眶微湿,颤声道:“如此甚好,多谢。”
“你我既是有缘,在下不妨多说一句:姑娘人美心善,眼前或有一时困厄,前路必定越行越宽。我还是盼着姑娘留下姓名,否则我到何处去寻你?再说你真的不会想念月牙儿么?”
云眷垂头默然,良久,轻轻道:“我本是无用之人,总是带累旁人。我每过一两年六七月间都会外出游历,日后看机缘吧。公子信人,在下以茶相敬。”
第二日,天未大亮,云眷梳洗完毕,到摇床边抱起月牙儿,用脸颊贴了贴她熟睡的小脸,将她放回,掩好纱被与床帐,负起行囊,穿墙越舍地去了。
过不多时,谷子期提了食盒,赶来相送,伊人已去,案上唯余书信一封。
“公子台鉴:余一身孑然,月恒之事,仰赖公子费心。此女孤苦无依,惟公子眷顾可得平安。公子心善,必有后福。”
谷子期握着手书,轻轻一叹,抬手揭下面具,薄唇紧抿,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