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燥热,黄昏时分仍是暑热未减,柳洑索性未去膳堂用夕食,吃了几个果子,捧了一卷书,随处闲逛,不知不觉直往那清幽僻静处去,偶至一处门楼,匾额上书怀修园三个大字。
柳洑来书院虽已大半年,此园却来得及少,因其地处较偏,位于书院最北,且占地甚广,平日不着人工,除了早些年摆放的石桌藤椅,一应花木自生自息,景致天成。年前来过一次竟迷了路,幸亏冬季花叶凋零,远处风景亦依稀可见,靠爬墙上树找到比较熟悉的楼阁辨认方位方才饿着肚子走了出来,后来便再未去过。此时想来很觉好笑,自恃半年过去,对书院较之以前熟悉了许多,且轻功大有进境,好胜心起,一定要试试进去后出不出得来,当下将书揣入怀中,随兴而入,寻幽揽胜。
走了约莫一刻钟,忽闻流水潺潺,循声而去,树木掩映中有一座小山,以巨石堆成,小山近脚处,一座小亭端然于巨石之上,底基嵌入石中,山阳某处有一小小泉眼,流水淙淙,顺势而下,穿过底基细小的石缝,水势渐缓,向着西南角而去。远远一看,亭子便如站于流水之上一般。
如此景致,初看悦目,再看赏心,柳洑不由沿石而上,直奔小亭而去,到得三丈外,只见亭南檐眉处刻了两个大字:流芳。
亭边有围栏,只留了南北两口,亭内有石桌石凳,划痕斑斑,一幅久历风霜的模样。柳洑端坐石凳之上,环视四周,颇为欢喜,不禁连连拍案感叹:“终于有了一个读书的好去处!”
话音未落,亭北口忽地站起一个人,竟是同门师兄曲溯。柳洑一愣,手再也拍不下去,傻傻的悬着,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称呼道:“曲师兄。”曲溯点点头,也在石凳上坐下,将手中书放在石案上,柳洑见封皮上写了“西夜”二字,知道他勤于课业,与自己看杂记游侠传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今年年初又添了两位授业师父,一授剑法一授文字,剑法名曰“御风”,是入门三套剑法之一,文字便是西夜语。昔年忧黎先师功法小成后便离开中原游历,七年后回中土时除功法大成外更是携回了一位异族爱侣,名曰修可儿,乃是西夜族人。
相传汉时西域有三十六小国,西夜便是其中之一,后被灭国,只有一分支部落幸免,远离红尘,逐水草而生,避世而居。忧黎先师游历之时曾遇大风沙,误入西夜隐居之地,与修可儿相识相许。七年后修可儿辞别族人,随他同入中原。又五年后,红颜早逝,为纪念修可儿,忧黎祖师传下的本门精深武功秘籍心诀皆以西夜语写成,怀修园亦是为她而建、因她而名。
书院中弟子虽非人人可得传授本门精深武功,但均是少年心性,除对异族文字语言好奇外,更为先师与佳人的一段传奇扼腕叹息。少年人情窦初开,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弟子更是羡慕先师能得一位千里相随的爱侣,希望自己也能有此福分,所以众人倒也学得起劲。柳洑知此传说久矣,此时见曲溯捧了一本《西夜》,不禁心里暗笑。
曲溯不知她心里转了什么念头,但见她笑得古怪,不禁问道:“柳师妹在笑什么?”柳洑问道:“曲师兄可知本门弟子为何修习此种文字?”曲溯不解其意,只茫然点头。只见柳洑忍笑正色问道:“那么师兄苦学《西夜》是想练本门精深武功心法还是也想去结识一位异族女子?”说到后半句,实在忍不住笑,别过头去。
曲溯与她虽份属同门,但也只是师父授课时在一处,平日见面甚少,一起用膳也只有年后在膳堂叨扰老崔那一次,加之她是唯一的女弟子,且喜欢独来独往,对她了解着实不多,只觉她人虽不坏,性子却着实古怪,此时没有一拱手离开反而落座侃侃而谈已觉不可思议,如此言笑晏晏更是在意料之外,看着她忍笑的侧颜,不禁呆了。
柳洑止住了笑,见他表情木然,有些后悔自己嘴快,换了话题问:“这个地方曲师兄常来?”曲溯回过神道:“也不甚常来,每旬中不过有一二日而已。这流芳亭清幽安静,看书再合适不过。”
柳洑好奇道:“这亭名字甚好,却不知有何来历?”曲溯缓缓摇了摇头。柳洑出了亭子,踏巨石向小山而行,山体不大,三面遍植树木,葱葱郁郁,山阴处不见日光,且多年挡住雨水冲下的浮土,土入石缝,石缝中又生出青苔长草,而山阳处仍是堆砌的巨石模样,巨石经多年风吹日晒,部分石面光滑,一眼望去半是人工半是天然。环绕的树木也生得甚是奇怪,叶片甚小,两列对齐。最奇的是那花,颜色虽是常见的粉红色,却不是一瓣一瓣,而是呈羽扇状,花丝细长,微风过时如吹细羽,格外的摇曳生姿,时有花朵落下,沿着溪流或绕过或穿过亭子,顺水而去,流芳亭想必是因此而名。
暮色渐浓,不留心竟看不到水中花丝,柳洑越看此处越是喜欢,寻了一块离低垂的树枝较近的巨石踏上,仰头看那树上花叶,曲溯也踏上石来与她并肩而立。柳洑忽地想到一事,看了他一眼,道:“我大约知道了。”曲溯望向她,微微一笑道:“愿闻其详。”
“依稀记得以前看过家叔画的一本图序,那图记不得了,旁注曰:‘南有草木,盛植滇闽两广,叶为羽状,复叶互生,花似细绒,色做粉红。叶触即合,片刻方展,娇若处子,故名含羞。’依文字来看,与此树极似,难道这是含羞树?”
曲溯听她掉书袋时便侧头看着,眼中满是笑意,听她询问便开口道:“我也没见过,只要你喜欢,便就叫它含羞树又有何妨?”柳洑一愣,连连点头,指着树笑道:“不错,我就叫它含羞树,它不反对我就当它答应了。”曲溯点头,眉眼弯弯。
暮色更浓了些,柳洑便要告辞,曲溯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正逢望日,明月当空时此处景色甚美,柳师妹何妨多留片刻?”柳洑想想,点头入亭。不多时,明月穿云而来,虽是初升,却明亮圆满,巨石竟似一面面未经打磨的镜子,隐隐泛出月光,清清溪流或漫过石面或穿行缝中,闪烁着银色光芒,树影婆娑,更显清幽,较之暮色初至时,景色越发静美。
此番月下景致曲溯初看时便赞叹之至,也料到她会喜欢,但见她在巨石间或缓步前行或轻跃流水,一脸惊喜神色,笑靥盈盈,明眸流转,左顾右盼,一双眼睛竟似不够用了一般。此刻,曲溯只觉见惯的美景较之往日平添了一分生动流丽,月色也格外温柔。
柳洑慢慢走在石路上,行至树下时,偶一抬头,隐隐夜色中,含羞树的树叶竟合了起来,便如人合拢双掌一般,颇为神奇。仰头默立了不知多久,忽觉夜色浓如泼墨,月入云中,这才想起来时候不早,转头望去,曲溯正站在她背后三尺处一块巨石上,见她回头,道:“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吧。”柳洑不语,转头望向山与树,抚了抚仰酸的后颈,恋恋不舍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