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时而死假山之上,一亭翼然。亭中有一石桌,鬼塔正安放在桌上,指针滴滴答答转个不休,眼见还有一刻便要归零。
假山周围一圈绿地,阔有三亩,周围修篁联翩,虬松杂然,围成天然屏栅。里面鹤舞鹿鸣,嫩草茸茸,娇花点缀。一条小溪引自园外活水,蜿蜒如蛇穿桥过山,盘旋三匝,又自东泻出园外。溪水清明如镜,溪底白沙卵石,游鱼水草,历历可数。
此时,众宾客沿溪迤逦而坐,太师府仆人婢女取了特制的酒觞,盛以酒食果脯,放入上游溪中。酒觞随波逐流,曲曲折折下流,在谁面前逗留打转,谁便即兴赋诗饮酒。不成者,罚酒三觥。这种儒风雅俗,名为“曲水流觞”,乃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的习俗,传自晋时的王羲之兰亭集会。武清风寿诞恰值上巳节,便附庸风雅以此习俗宴请宾客。座中虽是达官显贵,但多是买来的官,暴发的富,肉食者鄙,懂什么吟诗作赋。只是表面功夫还得做,便摇头晃脑,满嘴胡诌顺口溜,官小的还得扮知音,捻须挑指作惊诧状:“大人好诗!”
武清风一脸淡定,内心却忐忑不安。毕竟朝野之中仇人太多,肖不平说得对,对方能够这样偷梁换柱,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吓人。又想万一杀手不下毒,再次施展移花接木计,或躲在暗里偷放冷箭,那就防不胜防了。因而暗暗将浑身真气运到毫巅,眼神如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一只受惊的狼,随时准备反击猎人。
古时以东方为尊,所以主人也叫“东家”,主人请客便叫“做东”。园中溪水自西向东,西为上游,东为下游,武清风便坐在了最下游。
这时轮到肖不平作诗。肖不平看到有几个丫鬟侍童在旁边用青瓷碗斗蟋蟀,便抱拳道:“各位大人见笑了。卑职以蟋蟀为题,聊一应景:我本书中一蠹虫,是非场上斗群雄。侠气冲天才半尺,美名早有入云龙。”
才吟完,邻座的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便叫道:“不好不好,蟋蟀如何能叫蠹虫呢?又如何能在书中呢?在下不才,斧凿一番,献丑了:我本碗中一昆虫,温柔乡里斗娇龙。红莲初滴花心泪,美其名曰女儿红。哈哈哈!”
这诗改得极其拙劣也就罢了,语中还涉淫亵,肖不平眉头一皱,说道:“我是粗人,诗作得不好,认罚!”端起酒壶,自罚三觥。
接下来酒觞停在太傅隋狂楼面前。隋狂楼作诗后,自罚三觥,将酒觞又推入溪中。那酒觞晃晃荡荡拐到了湾角,打起了旋,恰巧停在武清风眼前。隋狂楼鼓掌起哄,大声道:“太师,该你大发诗兴,我等洗耳恭听喽!”
武清风出身草莽,武功修为在百官中数一数二,诗词曲赋也是数一数二,不过是倒数而已。他斜眼看看天色,想来时辰已到,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周围人虽然饮酒作诗,心里肯定也挂着鬼塔之事,想知道我究竟会不会按时死去……想到这里,武清风仰天大笑,伸手抓起酒杯,微一摇晃,眼珠一转,将觞中酒满了一杯,仰脖干掉:“哈哈,说什么勾魂索命,看你这鬼塔怎么勾走老夫的命!阎罗祭出勾魂塔,好人留下恶人剐。行贿受贿俱无用,全我天地公平法。哈哈,看来老夫还是好……”
“人”字哽在喉中,右手酒觥左手酒觞同时翻落水中,脖子猛地往后一折,仰面摔倒。这一下太过突然,宾客纷纷离座,抢将过来,七嘴八舌,呼唤抢救。却见武清风嘴角流出黑血,四肢抽搐两下,眼仁上翻,哪里还救得回来。
肖不平脚步趔趄,直扑凉亭,低头一看,塔上时分秒针正好归零,咯噔一声,寂然不动。肖不平伸手轻拨,指针不动,里面的擒纵器显然已咬死。
肖不平提起鬼塔,走下凉亭,高声叫道:“各位大人,命案发生,所有人不得妄动,请配合在下勘验现场。”声调一高,牵动心肺,免不得又是一阵咳嗽。
若在平时,这些朝廷大员岂将一个捕头放在眼中,但此时出了人命,死的又是武太师,破案缉凶乃其职责所在,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嘛,因此互看一眼,呼啦啦退出圈外,留出数丈方圆。
“爹!爹!”武玲珑跪伏在地,连哭带喊,拼命摇晃武清风的胳膊。
肖不平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武清风,伸指探探鼻下,号号脉搏,摇头道:“小姐节哀,太师已经驾鹤仙游了。”连说几遍,武玲珑仿佛才听到,颤巍巍站起,一张俏脸梨花带雨。她抹了一把眼泪,猛地揪住缩在人群中的钟三昧,叱道:“你为何杀我爹爹?”
钟三昧脸色煞白:“小姐不要血口喷人,太师对我有恩,就算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可能杀害太师啊!这鬼塔肯定是凶手调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