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壶中还热着一汤茶水，黯紫色的壶嘴中冒出一缕渺渺的烟气，蕴着一股清爽的茶香。

清香弥漫，茶厅中一片寂静。

似乎无论离开故土多久，过去的碎片都会找上张谷神。

那些埋藏的过往记忆，时而温柔，时而粗鲁，时而馥郁撩拨，时而轻声耳语，却总是能叫他记起它。

好像要让他知道，他身上仍有过去的影子，不论长年岁月如何洗刷，都抹不去它的印迹。

张谷神已记不清上一次有人如此恭谨地称呼他，是在什么时候。

仿佛被锈迹尘封的那道门里，又传来了往日的回声。

在那座深府中的点滴光阴浮现在心头，眼前闪过悠远而破碎的片段，可惜那已不是他的家。

他眨了眨眼，把那些哗哗浮上水面的碎片又压回眼瞳深处，在茶厅中众人的注视下侧身避开老人的行礼，抱拳回应道：

“您看错了。我是龙门人士，一介虎帮打手而已，称不得公子。”

我是龙门张谷神，公子已无家。

过去的让它过去，他追逐的是现在。

鬼族老人惊愕地抬起头，用那黯淡无光的惨白眸子与他对视。

那对眼球委实说得上渗人可怖，像一座死寂冰封的湖，老人却是用它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些破碎的过往。

不需要面具的掩饰，人们无法从中看到哪怕一丝带有生机的情感。

他垂手站在虎爷身后，半垂着眼帘，黑发披在肩上，仿佛站在阴影中，平静地迎上老人的目光。

张谷神没有从那对眼球中找到焦点，可在短暂而无言的沉默之后，他似乎真的与老人达成了某种交流。

“呵呵，是我唐突了。”老人咧开嘴，用沙哑干涩的声音呵呵笑着。

鬼族老人微微直起佝偻的背，束着手又作了一鞠，诚挚地表达自己的歉意。

一直在观望的虎爷动了，男人拉开茶桌前的木椅，毫不客气地入身坐下，宣示主权一般抬手敲了敲雕着梨花海棠的桌面：

“断角老鬼，要玩你的鬼把戏，不如滚回东国去。”

虎爷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横生的煞气，侵略意味十足的动作立刻就将自己置于众人的中心，如此有侮辱性的睥睨言辞让老人身后的鬼族骚动起来。

“你！”

“退下去。”

“阙公，他……！”

老人咳嗽一声，喝退了激愤的鬼族，他露出笑容，意味深长地看了虎爷一眼，扶着茶桌的边缘，又颤巍巍地坐回位置上。

“今日，我们是来谈和的。”

两个帮派的大佬相视而笑，一方持威倨傲，若虎啸山林，一方隐忍和善，似涉水大蛇。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又回到本该有的正轨。

张谷神就拱卫在虎爷身侧，沉默着一言不发，心中却远没有表面的平静。

他听过中水阙公的名声。

阙公是中水街鬼族的首领，与新一代的龙门鬼族不同，来自远海东国，其人德高望重，隐忍善谋，在龙门的鬼族群体中有着极高的声望。

关于阙公的传闻极少，老一辈的陈年旧事已经逐渐淡去，他只知道近些年阙公已很少主事，许多人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已。

他看着坐在茶桌前，不时捂嘴咳嗽的阙公，心里有些感慨，谁能想到这个苍老得有些羸弱的老人，是下城区大帮派的主事人呢。

那双浑浊的眼睛虽不锐利，比起虎爷来说也不遑多让。

多少往事被雨打风吹去。

谈判破裂得比张谷神想象中快。

当谈到几个仍在争夺的码头堂口时，商谈就陷入了僵局，虎爷意图分明，咄咄逼人，而阙公则在一味地推让，拐弯抹角地避开权属的争议：

“咳咳，惟今之事，重在停火止戈，此处争端大可稍后……”

“老鬼，你也想唬老子？”

虎爷一拍茶桌，把桌上的杯具震得哗哗作响，溅起满桌的茶水，顿时茶厅中的香气又浓郁了两分。

“下城区弱肉强食，既然嘴巴没得说，那就让拳头来解决。阿神！”虎爷气势汹汹，狼视虎顾，看了一圈茶厅里的中水鬼族，明黄的竖瞳活像个荒野中的掠食者。

他叹了口气，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番手脚争斗。

在临行前，虎爷就与他谈好了打算。

【“你去把中水的鬼姐打服，那几处堂口便是虎帮的了。”

“虎爷，我若是打不过怎么办？”

“我就没想过这点。”】

张谷神上前一步，拱手抱拳道：

“领教了。”

阙公抬眼一看，那张衰老的脸庞皱成了一团，似是无奈地捏着手中的紫砂杯：

“星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