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铃声在教室外响个不停,像个摇着铃铛的唠叨嬷嬷,站在课桌边,催促你放下疾书的笔。
她告诉你,你长大了,该离开了,学会飞翔吧,她也老啦。
这个盛夏,在教会学校成长的孩子,将在她的祝福中飞向远方。
张谷神是第一个走出教室的,他走下楼道,与逐渐离开教室学生们一起,来到教学楼外。
他看到了珊妮女士,孩子们依恋的修女交叉着双手,站在枫树下翘首等待。
修女已经很久没再教他文学课,但她还是孩子们的班主任,她没有子嗣,也没有伴侣,在这十几年里,她一直陪伴在孩子们身边。
珊妮女士看着他们长大,她付出了许多心血,只因她已将他们看做自己的孩子。
张谷神没有见过母亲,张牧之没有续弦,也不常提起他的生母,少年只在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己的相貌与母亲相似,尤其是如瀑如织,乌黑柔顺的黑发。
所以张牧之一直让长子留长发。
他对母亲这个概念缺乏认知,在国公府时,世子心中母亲的形象是第一位照顾他的奶娘,来到教会学校后,这个形象渐渐被珊妮女士代替。
那时的珊妮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她喜欢唱歌,喜欢看散文诗,经常用歌曲的调子哼唱诗集,虽然大部分孩子还是更喜欢她讲的故事。
她本有她的青春,但被她全灌注在教会学校的孩子身上。她会学着唐娜女士,为孩子们做饼干,她会学着卡萝女士唱歌,在睡前为孩子们唱安眠曲,她会在深夜悄悄走进寝室,温柔地为孩子们掖好被子,她会在孩子们生病时,急得掉下泪来。
张谷神和孩子们一样,把珊妮女士视作母亲,他曾见过塔露拉的看向修女的眼神,想必女孩也是一样的。
于是他走上前去,与珊妮女士道别。
“珊妮女士,您好。”
他的心里还在惧怕,并没有说出那个亲切的昵称。
“啊,谷神。感觉考得怎么样?”见到孩子,珊妮女士欣喜地走到张谷神身边。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比她高出许多,而她的面庞也不再光滑,眼角延伸出一缕时间淌过的痕迹,连笑容也不如以前有活力,只泛着满满的母性。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那天,艾普丽女士拉着他的手,站在教室门外,怕生的他第一次见到她。
“正常发挥,应该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太好了!你的成绩一直是最好的,我对你有信心。”
张谷神沉默下来,他还有许多想说的话,此刻却哽在喉中,不知从何说起。
他不擅言辞。
“我要离开了……请您保重。”
那就道别吧。
修女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她叹了口气,拉起张谷神的右手,用双手握着孩子的手。
孩子的手已经很大了,明明以前一只手就能握住。
“谷神,你是个很受欢迎的孩子,要多交些朋友。”
“……我会,试着去做。”
“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别这样。我会通知你成绩的。”珊妮女士又笑起来,噗嗤地驱散了伤感。
“我会回来探望您。”他也笑了。
教学楼外的学生越来越多,此时已经有同学来与珊妮女士打招呼。
他们也是她的孩子。
“愿神保佑你,孩子。”
张开双翼,努力飞吧。
“也愿神保佑您。”
他并不信神,在祈祷时只会做个样子,平时也不喜欢神学课,但至少现在的他是虔诚的。
修女放开他的手。
离开修女后,张谷神又在校园里转了转,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学生的身份来这了。
教会学校承载了太多的回忆,走在校园里,那些碎片会像泡沫一般浮起来。
曾经有人与他牵着手,并肩走在这个广场上,后来变成三个人,坐在这张长椅上,现在又变成他自己。
教会学校扩建了新的校区,孩子们都搬到新的宿舍里,还有更大的操场供他们活动玩耍,这个小广场少有人来,它旁边的旧宿舍也被闲置了。
就像那间老屋,成为被遗忘的一部分。
他常会来这散步,绕着广场走两圈,然后坐在这张长椅上,静静地想自己的事。
在这里,张谷神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也有很多不好的回忆,但这就是人生,他总得学着去接受,一直逃避是无用的,是很累的。
而且他是个念旧的人。
塔露拉离开后,张谷神没有再去交新的朋友,他与谁都能说上两句话,但也仅限两句,很多时候都不予回应,就连他都认为自己很孤僻。
珊妮女士说他很受欢迎,张谷神一笑了之。
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往校门口走去。
现在已经过了学生最多的时候,校园里的行人稀稀落落,像深秋的树木,叶子大都脱落了,只剩个光秃秃的枝杈,不禁地让张谷神想,这个学校是否到了暮年?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现在是盛夏,是万类最繁茂的季节,离秋季还有两个月,那时校园里的枫叶会变得一片金黄,黄灿灿红彤彤的叶冠聚在一起,放眼一望,是起伏的织锦蝶翼似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