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与师,笼中鸟(2 / 2)

这册手抄的古本《大学》字迹隽雅,神韵清峻,是张谷神平生所见最好看的字,但又与孟先生的手笔迥异,此时封皮上“大”在他的注视中渐渐形变成“人”。

“然也。古文之大,籀文介,改古文亦象人形。”

“学者,敩也。人学而知不足,知不足而能自反,此谓知困然后自强,敩人所以觉人。童蒙年幼,物欲未染,知识未开,则使从学蒙师,亦致蒙师敩童蒙,此我欲决谷神惑,启谷神智也。”

“吾从蒙师二年,先授谷神识文断字之学,只因文字乃立人本之内学,意在使谷神知自困而能自反,明敩识而自立。”

“后又正谷神衣服冠履,教言语步趋,此乃彰人恪之外学,须知发肤面貌受之父母,衣冠体态决于凡我,身行端正则心气自华,意在使谷神知自我而能自信。”

“此大学者,是蒙之初,是道之基,君子、帝王、圣贤皆备于此,谷神须知坚守大学,并济内外,秉持此真髓至理者,在世为人,修行悟道,不过成珠在心,天下俱在珠中矣。”

孟先生谆谆教诲,世子蒙师的声音清和,宛若林中潺潺溪水,所述道理高妙近道,璨似星辰,又简明精要,深入人心,传进张谷神耳中却让他神思飘忽,世子盯着书册上那清俊的字迹,眼前不由浮现父亲宽厚的身影。

大学即道,人须秉承大学,持节在中……那阿爹的道又如何呢?

“谷神,你神思不瞩,可有心事?”

张谷神一惊,抬头看到孟先生静静地看着自己,双眼中流露出关切的神情,鼓励的力量像温暖的火光淌进张谷神心里,抚平了忐忑与骚动的心情,世子抿起嘴,踌躇着开口:

“先生,阿爹为何今早说我武道无望,又说令他宽慰?”

“……”

孟先生的眼中闪现异色,随后平静下来,他沉思片刻,放下手中《大学》,伸手将桌案上的书册扫到一旁。

“我记得,谷神曾说想要走出将军巷,览遍天下胜景。”

“先,先生?”

世子愕然,他自出生起就未曾离开国都武安,也未曾离开过国公府所在将军巷,但世子在书籍游记中看过夏朝乃至国朝之外的记载,对有着搜异猎奇心性的少年来说,离开苦闷的将军巷,游遍武安,赏乐世间风土就是张谷神的愿景了。

可他仍不知先生为何说起此事。

跪坐案首的蒙师眨眼一笑,挥手向前扬起,儒衫宽大的袖袍在空中飞舞作响,张谷神只觉得天地间的形质在此刻颠倒,空阔的宗塾在此时变得喧嚣,四周阳光愈亮愈暖,风声,树响,鸟鸣,水涛,还有隐隐的学子读书声都忽地涌入耳中。

天地变换,斗转星移。

再定睛一看,张谷神已不在往日的宗塾中,膝下厚厚的落叶铺满一地,四处是青翠的竹木,和煦的日光穿过竹叶,在身前低矮的方桌上落下斑驳的剪影,不远处泉水汩汩顺山势流下,汇成一方清碧的潭水,循着朗朗诵书声,世子放眼看去,更远些能看到一座书院模糊的轮廓,在这片竹林中,连吹拂在脸上的风儿都令人心旷神愉。

“先生,这是哪!”

张谷神起初稍有恐慌,又很快平复下来,这四周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山中书院,竹林清潭,他就像一只离笼之鸟,挣断了枷锁,兴奋地打量着从未见过的景致。

“此地乃我元神念头显化,这片竹林胜景在扬州白鹿院后山,我在白鹿院讲学十年,常来此处偷闲赏景,”孟先生不知何时走到张谷神身边,笑着向世子伸出手,“今日我们不讲书中道理,先生带你走遍天下,尽览风土。”

“恩,多谢先生!”

世子仰头看着孟先生,眼睛里全是光,他的小手握住蒙师的大手,让孟先生拉起自己,就这样被牵着手,慢步往山下走去。

“我乃青州孟氏长子,家中世代治《易》,自谓儒学世家,青州名士慕孟氏风雅,天下儒门推孟氏经典,经传万里,不止于一乡一国,海外学士亦有孟氏门人。”

孟先生牵着张谷神的手,走在满地落叶上,向学生讲诉家学往事。

“家中长辈盼我传承文脉,光大家学,便教我治经学易,日夜不离庠序经籍,授业蒙师皆称我神捷思敏,才质伦萃,有芝兰玉树之资,家族诸长便视我如庭阶日月,寄予厚望。”

“时我年少,唯有兢孜笃学,忘寝于书简之间,师长却不知我深恶经卷,嗜好游侠志怪,寻幽探秘,乐山爱水,待至及冠之日,终是让我寻得机会,借游学之名逃出家门,自此天高海阔,纵情山川丽水三十年。”

“啊!先生是逃出家门的?!”

张谷神瞪大眼睛,没想到父亲倍至推崇的孟先生竟然有如此荒唐经历,在惊诧之余又生出几分艳羡向往,如果自己也能像孟先生一般,那该有多好!

“然也。当日恰逢海外门生拜访孟氏,及冠礼毕,我便混淆命数,遮掩面貌,隐盖姓名,随其登船,自胶东出海,泊经黄盘群屿便跳船入水,凫至此地。”

蒙师说起自己出逃的逸事没有半分羞愧,脸上仍是一副仁厚温和的表情,但眼中却洋溢笑意,调侃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边走边说,直到孟先生停下脚步,张谷神才发觉前方天光大亮,郁郁葱葱的竹木都已不见踪影,脚踩细沙站在海滩上,身后数步是无垠的海洋,浪花冲在滩头,离他仅有一步之遥,似乎自己刚从海中走上海岸,往日只能从书中看过的事物就在眼前,他兴奋地抓紧了先生的手,抬头征求先生的意见。

孟先生对上了学生的目光,看到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好像下一刻就会从自己手中挣脱,飞向远方,他会心地笑了。

“走吧。”

这一日,师徒二人去了很多地方,从山河碧水到幽穴旷漠,从人间雄城到仙家宫阙,上至九天,下探阴土,蒙师牵着学生走遍了这方天地的每一处奇景,有些地方张谷神在书中看过,大部分则前所未闻,有时先生会松开手,任由他玩耍,但兴致过后张谷神依然会回到孟先生身边,让先生领着自己到下一个地方。

不知不觉,眼前的天色一暗,红云高挂,落日西垂,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两旁是张谷神熟悉的深府高墙,世子已和蒙师站在国公府门外。

“修行为人,譬如规尺,”孟先生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柄木尺,最后为学生解答今早在宗塾提出的疑惑,“此正圆之器,园者中规,方者中矩,皆出其形质,非国法令也,非道德制也,非人心所向也。”

“若明珠藏之深匣,其明也光,书经束之高阁,其理也琅,规尺置于袖中,其质也方,我知如是,定国公亦如是。”

孟先生看着张谷神面露沉思之色,开怀大笑,他将木尺收入衣袖,摸了摸学生的黑发,轻声道:

“谷神,天色已晚,放课吧。”

此时的世子游玩了一日仍神采奕奕,他放下脑中思索,端正面容,想对先生道谢,想与先生告别,想再向先生请教心头不解,可看到先生仍是一副温雅和煦的面容,却有股热流哽在喉中,只得长揖及地,向先生拜别。

蒙师笑着作揖还礼,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夕阳下拉的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