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与师,笼中鸟(1 / 2)

破晓时分,寅卯更替,第一分晨曦挂在武安城东的天角边,晨光和煦,照抚山河万朵,是始日初升,万物生发,青阳驱昧,烈耀破迷之象。

今日是每月的朔日,是文武百官参上早朝,上达天听,奏议国事的日子,满朝上下有资格入夏宫面圣的官员,早已在寅时就等候在午门外,稍有懈怠轻慢、步履不稳、慵懒散倦之态,便会被清流言官、纠察御史弹劾,轻则降级远流,重则革职下狱,以正君威。

但张谷神的父亲不在此类。

他的父亲是夏帝的歃血义弟,夏朝开国大将军,一等定国公,主掌北府兵马,节制天下大小军征兵事的张牧之,其深沐皇恩,免候午门、带剑面圣、殿前赐座皆是夏帝特许的当朝清贵。

所以每逢早朝的朔日、望日,都是张谷神最期盼欢喜的日子,因为张牧之会在国公府的膳厅与他一同进食早膳,而也只有在每月的这两天,张谷神才能见到张牧之。

夏朝自中原起,征四方,扫群雄,定天下,开国六载;张谷神于国都武安呱呱坠地,到如今的垂髫童子,亦是历经六年,从国公世子记事起,每年仅有二十四天能见到生父,每一次相见譬如玉石珍珠,都是弥足宝贵的回忆。

在张谷神的记忆中,即使早膳再香甜可口,色味俱全,张牧之总是浅尝辄止,然后用温和的目光注视自己吃完,张牧之也极少开口,开口则会询问张谷神的近况与课业,或是谈及家事道理,绝口不提外事。

今日的张牧之也是如此,他只喝了半碗粥,便不再动桌上碗箸,静静地看着张谷神喝完碗中粥食,然后开口道:

“无病,诸位蒙师告假,今日只有孟先生会来,你便与先生诵读儒家经义。”

张谷神愣了一会儿,今早的国公世子稍有困顿,才记起无病是自己的乳名——已有半月未有人如此唤他——又回忆起一道身着儒衫的身影,那是他的第一位蒙师孟先生。

“是,阿爹。”

“孟先生是当世大儒,半朝座师,声名才情闻名天下,学识道理皆在为父之上,先生授课时要提神细心,莫要辜负先生教诲。”

张谷神有些委屈,放下碗箸,撅起嘴角道:

“阿爹,无病知晓道理,也未曾懈怠,孟先生昨日还夸我神思清澈,心具玲珑呢。”

听到张谷神的话,张牧之不由笑了,他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幼子的话似乎令张牧之思绪良多,他笑得很温和,但在那双眼睛的衬托下显得深邃,就像高挂的静夜明月,冬日暖阳,高悬九天让人捉摸不透,让张谷神看到了许多朦胧不清的事物。

定国公注意到了张谷神的目光,于是伸出手抚摸幼子的黑发,宽厚的手掌几乎将幼子的整个脑袋包裹,他轻声说:

“无病,可曾怨为父未教你武学兵法?”

掌心下的小脑袋摇晃起来,张牧之轻抚着幼子柔顺的黑发——像极了他的母亲——没待张谷神否认又继续道:

“你真灵有缺,天资平庸,武道一途于你如赤手空拳攀万仞天堑,穷尽一生也难有成就,我曾想过……但今时今日却令我宽慰。”

“阿爹……无病不懂。”

“……”

张牧之没有回答张谷神的困惑,轻声低语一句,然后拍了拍幼子的脑袋,像狮虎舔舐幼崽,最后在张谷神依恋不舍的目光中起身走出膳厅。

阿爹要去上朝了。

张谷神跳下坐凳,小步跑到膳厅门后,身子躲在屋内,悄悄往外探出头去,看见阿爹已穿过青白石铺就的小径,跨过庭院中修整平齐的花草,一步步向国公府外的方向走去。

世子黑亮的眸子一刻也不眨,就静静望着那道身影愈行愈远,直到被庭院中的楼榭遮挡吞没,直到远处传来雄浑绵长的钟声。

“咚。”

“咚。”

“咚。”

这钟声深沉悠远,肃穆澄净,如醒世长鸣,响彻人心,每当声势接近余韵,就又有一道钟声敲响,如此三道金玉之音裹挟着黎明朝阳,人道皇威,似潮溶浪涌,万籁俱寂,唤醒了国都武安,昭告天下,午门已开。

阿爹又说了我听不懂的话。张谷神眨着眼想到,心中想着待会儿向孟先生请教。

……

世子独自坐在族学宗塾中翻看着身前案桌上的书册,直到耳边传来那熟悉的脚步声,张谷神才起身向外恭敬作揖:

“孟先生敬安。”

孟先生身着灰白儒衫,发系青巾,目若温玉,衣带上系着一块黯淡黄色玉玦,右手抱着几册书卷,刚走进宗塾便看到行礼的张谷神,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像柔和的春风,融融似灯火,抬手向学生回礼:

“谷神,今日是正朔元旦之春,定国公可好?”

“先生,阿爹知我学业刻苦,欣悉康泰,又叮嘱谷神敬聆先生教诲,不敢忘怀。”张谷神知道孟先生是父亲好友,知晓每月父子相见的时间,就笑着回应,“阿爹托我告知先生,丁先生易先生等诸位蒙师告假,今日就具请孟先生教授学生课业。”

孟先生脚步一顿,他点点头,又继续走到学堂案首后就席跪坐,将手中手册放在案上,取出一册《大学》,浸沐着儒雅座师的风骨,他温声对张谷神道:

“昨日课业可有疑惑?”

“谷神几日来通读《大学》,只知其微言大义,字承精深德贤之道理……但学生愚钝,所获殊浅,亦不知圣贤何以‘大学’为《大学》。”

张谷神双颊微红,面带羞赧,不敢直视孟先生,孟先生让世子通读未经注释的古本,可他只觉得《大学》太过精深晦涩,读时似有所悟,细思时又神驰飞散,懵懂困塞,薄薄一册《大学》翻完后不知所以,还在《大学》为何以大学为名上困惑。

张谷神的回答让孟先生不由轻笑,蒙师眼带欣慰地看着眼前目光清澈,自谓愚钝的弟子,伸手轻叩两下案桌,让弟子抬头看他,悠悠开口解惑:

“大者,可形概天地,包容万物,究其根本,则谓之人,故大象人形。”

“人?”

世子低头看向学案上的《大学》,这一册翻阅了数日的古本是孟先生给他的,只有寥寥十数页,看起来由摘抄者自己撰定成册已经好些年头,封皮上有几处淡至几不可见的墨点,因常年翻读摩挲,有了些许破损,但闻起来又有股竹墨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