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枯萎的青杨枝
最近热依罕又牙疼了,这一口牙,她和苏里坦共用了十八年。她每次用头巾捂着腮帮子去看牙医,知情的人都同情地看着她愁眉不展,劝她不要长久地沉浸在丧夫的悲伤里。热依罕遇到这样善意的劝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她出生在一个穷人家,没有上过学,她本能地对来往应酬和社会关系感到恐惧。所有跟外界的交往,过去都是由苏里坦一个人维持的。苏里坦走了以后,她几乎不出门跟外界打交道了。
苏里坦不在世了,这个四季,对于热依罕与往年的四季没有什么不同,唯有的不同是,她的牙时时地疼痛。苏里坦走了快一年了,热依罕觉得自己若是没个病痛,好像显得不正常。
接近苏里坦去世一周年时,热依罕开始频繁地跑医院。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怕生病,还是想生病,她想:“也许生病就可以逃避什么。”王的祭礼仪式越来越近,需要操持的事情越来越多,她特别希望苏里坦能从坟墓里起来,告诉她该怎么办。她不断地去苏里坦生前生病时住过的那家医院,碰到给苏里坦看过病、开过药的几个医生,经过苏里坦住过的病房,热依罕禁不住探头看看,苏里坦曾经躺过的那张病床上,有个年轻的男人躺着。病房的护士认出了她,热情地招呼说:“我认得你,你是柯卡王的妻子,去年王爷在这里住的时候,你一直服侍在身边。”
被护士这样一说,热依罕感觉清醒了一些,又觉得有点恍惚。“去年……”去年在这个医院里,她扶着苏里坦上上下下地检查身体。“苏里坦住院的事都是去年的事了,怎么感觉他还躺在医院里。”热依罕心里嘀咕。
她顿时觉得医院没有白来,这里的人都还记得苏里坦。她担心只有自己记得他,担心一周年来祭礼的人,只是奔一个仪式,而不是真的记得苏里坦。
热依罕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苏里坦留下的半条魂去他生前住过的医院探望他自己。
热依罕恍恍惚惚地回到王宫,看到那张苏里坦病重时躺过的病床空空地摆在庭廊里,床上平展展地铺着红花毯子,墙上还挂着那面红旗。生命里最后的二十天时光,苏里坦就是在这张小床上度过的,那时候四周都开着电风扇,床边摆着冰块,她不停地用冰水给他擦拭腋窝和胳膊、腿降温。她仿佛能听到他肺里浓重的痰音。
一切一如去年,可苏里坦躺在黑色的墓穴里,给她预留的那个墓穴空了一年,热依罕又在地上跑了四季。热依罕想:也许该按照老人的说法,放几个核桃在葫芦里,盖上盖子,密封了,放进墓穴里,她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个世界的位置也不能总是虚空着,放个葫芦,也算把墓穴压实了。
秋天葫芦熟透了,热依罕摘了一个品相端端正正的,描上自己的名字塞进葫芦里,她只会描自己的名字,是苏里坦教会了她怎么写自己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用上了。
人家说只要密封得好,葫芦里的籽,存放一千年还能发芽。热依罕坐在墓前想象着一千年后,墓穴塌了,葫芦碎了,那籽儿依然长出苗,结出新的葫芦。到那个时候,这块墓地里也许结满了葫芦,无论有多少墓坑,都能被一个个葫芦坐实了,不会有任何一个墓坑空着。
临近古尔邦节了,门口热依罕与游人合影的示意牌上,用汉文、维吾尔文和英文写了什么,她不是很懂,她只能看懂上面标着的显眼的阿拉伯数字。她把牌子翻转过去,放在门边。
苏里坦在的时候,游客总是对着他拍呀拍呀。热依罕总是拉着他的衣襟往后扯。起初她怕拍照,觉得人们会把他的魂摄走,带到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