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枯萎的青杨枝(2 / 2)

柯卡之恋 帕蒂古丽 1645 字 2020-12-02

苏里坦会捏捏她的手笑笑说:“傻女人,照相机是拍人像的,摄不走灵魂。”她安下心来,慢慢地习惯了看着苏里坦被人拍照,他的魂不会被拍走,她就放心了。

王宫的解说员古丽让热依罕每天好好打扮打扮,她说游人为她拍下的这些照片,会跟苏里坦的照片一起传播到很多地方。热依罕暗自想,如果这样,也许她与苏里坦的灵魂有一天,会在他们俩人的照片汇集的地方重逢。那时候,她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漂亮一些。

那些游客从小厨房的窗户看见热依罕,好奇地窥视她洗菜、烧火,和面,她常常从面盆里把手抽出来,来不及洗干净手上的面,就被他们拉去拍照。他们总是很兴奋,而且有种奇怪变得自豪。他们嘴里念叨着:“我们要跟王妃拍照,我们要跟王妃拍照。”她看到他们的表情跟在展览馆里,与那些王爷的遗物合影时类似。

她有点尴尬地用力揉搓着双手,觉得自己的手瞬间变得很大,没有地方掩藏,她担心指甲和指缝里的面粉会被拍进去。

有时候,游客会很得意地让她从照相机的镜头里看刚拍好的合影,她发现自己太匆忙了,头巾没有戴好,她指指镜头里自己快要脱落的头巾,示意他们重拍,有时候一些游客会很痛快地重拍,这样他们又多了一次跟她免费重拍合影的机会。大多数时候,游客比她匆忙,根本没有重拍的时间。也有一些时候,她提出重拍后,老板或干部模样的人,会对着拿照相机的人连连摆手,相机里歪戴着头巾的合影就被他们带走了。她不知道那些照片会被带到哪里,也不知道谁会看到那些照片,她从来没有再看到过照片里自己的模样,也从来没有人把洗好的照片寄给她,许多人答应寄给她,也许后来忙起来就忘记了。

跟她拍照的人都似乎很满意,除非他们发现她在照片里闭着眼睛,他们才会提出重拍,她都会热情地配合,因为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更多的时候,拍了照的人自己也来不及看,更顾不上给她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照片里的样子。她看到他们满意的表情,也努力微笑着,让他们看到她也很满意,其实她心里很忐忑,她不知道内心是不是真的满意自己被这样拍来拍去,尤其是很多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换漂亮的衣服,没有在镜子前画好眉毛,戴好头巾,把顶的那块秃斑捂严实,就匆匆出门站在照相机镜头前。画眉毛、抹口红、涂脂抹粉都是解说员古丽教她的,王爷在世的时候,她从来不化妆,王爷觉得她的眉眼肤色足够靓丽。现在她涂脂抹粉,是为了遮掩脸颊那一层暗黄色的斑。

热依罕每天精心地画好妆,穿上鲜艳的艾黛莱斯裙,坐在苏里坦的巨幅照片前,或者坐在苏里坦曾经与游客拍照的凉亭里、秋千架下,不厌其烦地与游人拍照。她不在乎牌子上那几个阿拉伯数字的多少,只要她还在这个院子里,做着跟苏里坦在一起时做过的一样的事情,生活就变得有意思多了。她似乎接替了他的一部分,让他继续在这个院子里存在下去,这样他就不会完全消失。她感觉每拍一张照片,苏里坦就在她的意念里重现一次,他的灵魂也仿佛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边界上,向着她重现了一次。在相机对准她的刹那,她感觉自己躲在了王的身后,她在内心窃喜,他们拍下的仍旧是苏里坦,他们都看不到苏里坦,热依罕通过自己的意念把苏里坦拉到了镜头里。有时候一恍惚,她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幻想游客拍下、带走的不是她的照片,仍旧是苏里坦的,每拍一次,这种错觉就让她快活和兴奋一次。没有人的时候,热依罕坐在苏里坦的巨幅照片前,坐在他过去常坐着拍照的凉亭下或秋千架上,等着有人来拍照,等着那种与苏里坦并排站在一起的感觉重现。

一只鸽子落在热依罕面前的水桶边沿上,细细的脚掌扒住桶沿,伸长脖子用嘴去够桶里的水。桶太深了,水剩了很浅的一点。她一起身,鸽子飞起来落在杨树枝上,她去池子里打满了水,把桶放在院子当中,等着鸽子来喝。鸽子站在杨树枝上,怯怯地望着地上水桶里晃动的水影。

“不怕,不怕,下来喝吧,安拉赐给我们的生命是一样的,渴了就要喝,饿了就要吃。”热依罕招呼鸽子。

一个穿运动装的女人,把热依罕翻转的牌子重新翻转过来,指着牌子上的阿拉伯数字,小声念了几遍,指指点点,跟另外一个穿冲锋衣的女人绕着牌子转了几圈,抬眼看看正在院子里折杨树枝的热依罕,再故意朝着牌子看看,嗤嗤地笑着走出院门,穿冲锋衣的女人捂住嘴巴,出门前特意回头看了热依罕一眼,关上院门出去了。

鸽子从杨树枝上,落到牌子上,再跳到水桶边沿上,牢牢地用细灰的爪子钩住桶边,脖子一伸一缩,啄向桶里的水。红砖地上的几只麻雀落下来,叽叽喳喳地叫着,一会儿低头啄饮地上洒落的一小滩水,尾羽高高翘起,一会儿扬起头和脖子,把尾巴和屁股泡在泥水里,等喝饱了水,一个个尾巴的,像邋遢的小女人一样拖曳着泥水浸透的裙子,在院子里挺着肚子踱步。

苏里坦的坟前,去年的青杨枝焦黄泛灰,热依罕周年祭上插的那一簇,倒还干燥苍绿,古尔邦节临近,热依罕折了一些院子里的青杨枝,打算跟前两次插的青杨枝并排插在苏里坦坟头。

生命渐渐枯萎的颜色,就这样借着折断的杨树枝,对着热依罕含蓄地显现。